是否有哪一處,被他錯算了?
天空電閃雷鳴,震耳欲聾。閃電短暫地照亮了殷鞅的麵龐,也一同照亮了他的思緒。
侍衛的話尚在耳側,他抿唇不語,終於想起自己遺漏了什麼。
回身攥住侍衛的手臂,殷鞅急道:“速去察看薑室使臣和鄭地使臣現在在哪裡。”
侍衛被他的力道驚住,愣了愣,慌忙應下,奔赴雨中。
這次回來的時間比之前慢了稍許。將近兩刻鐘。
回來時,侍衛很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這才道:“……稟告國君,薑室使臣仍在驛館,鄭地的使臣隊伍卻不見了。驛館的人說,他們半個時辰前進宮去了,說是鄭王有禮相贈,要送往王宮。”
半個時辰前?
他拒絕了鄭國的親事,鄭王怎還會賀他婚事!
心中不好的預感被驗證,殷鞅終於反應過來不對勁的地方,臉色煞白。
眼前一黑,他閉眼,勉力站穩身子後,睜開雙眼,忽視左胸處悶悶的痛楚,冷笑道:“……原來是鄭國。”
侍衛尚未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便見他已不顧大雨是否會淋濕新衣,派人拉著馬過來,拽著韁繩就要翻身而上。
一旁的國師也不明白他為何聽到鄭國使臣進宮,反應如此之大,上前一步:“……國君?”
殷鞅回身對國師道:“我有事先回宮處理,改日再來看望國師。”
繼而翻身上馬,側頭冷然吩咐侍衛:“去請墨老趕往南城門口處。”他眉眼間殺意騰騰,“若見到誰帶著王後逃離,捉住那人,死傷不論。”
什……什麼?有人要帶著王後逃婚?
侍衛下巴險些脫臼。他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話,隻覺滿心的荒唐:這世間當真有人不要命,居然敢帶一國之君的新娘子逃婚?魏國王姬也是,她真的願意舍棄殷國王後之位,放棄未來可能的天下之主的正妻的尊榮?
等國君駕馬離開,馬蹄落在地上的小水塘裡,汙水濺到身上,侍衛才勉強恢複神智。
他衝著一旁嘴巴微張、同樣驚訝不已的國師行過一禮,也匆匆拉過一旁的馬,奔向驛館的方向,打算去和墨老傳遞國君的命令。
*
兩個時辰過去了,殷鞅沒來。
雷聲響起的時候,皎皎隱約聽到了一聲刀出鞘的輕鳴。
好端端的殷王宮,重兵把守的地方,怎麼會有刀出鞘的聲音!
刀出鞘聲後,緊接著是若有似無的慌亂腳步聲。
腳步聲是由門口向外去的。
皎皎踉蹌著起了身,麵色慘白。
她明白,是荊南枝果來了。
早在看到兔子木雕的時候,皎皎就知道,他一定會來。
她待在殷王宮內,每日希望荊南枝來,也希望荊南枝彆來。她是想要自由,也想要去定鄴找她娘,可她不想荊南枝出事。
埕陵都是殷人,王宮裡各處都是殷鞅的侍衛,這裡是帶荊棘的牢籠,皎皎逃出去會紮得遍身是血,他進來同樣會被紮得遍身是血。
這幾日夜裡,無法入睡時,皎皎不免茫然想:改變越鰣的命運、救了長潁二十萬人有什麼用?避免了書中早死的命運又有什麼用?
到頭來,她雖撿了一條命,卻也沒了自由。
又想,和荊南枝的再次見麵怎麼會是在這種情形下呢。太糟糕了。
皎皎無法不難過。
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討厭殷鞅——若不是殷鞅固執,她何至於被困魏王宮,需要荊南枝冒險來救自己。
可皎皎討厭殷鞅,更討厭自己。
怎麼她就沒辦法再聰明一點,自己逃出去呢?也許她再聰明一點,再有用一點,她就不用荊南枝來救了。
此刻一想到荊南枝也許就在外麵,想到他或許會被刀劍所傷,多日積壓的自厭、憤懣、擔憂一時湧上心頭,全都化作眼角眉梢的怒火。
皎皎覺得自己無法安然坐在屋裡。
她決心去找荊南枝。
屋門的門窗緊緊閉合,皎皎靠近門,喊:“來人——”
沒人應答。
皎皎的心沉了下來。
頭上的鳳冠沉重,壓得人喘不上氣,皎皎把鳳冠砸在地上,手掌大力拍門,這次喊的是:“荊南枝——”
久遠的名字。好像很多年沒把這個名字喊出口了。
三個字一旦出口,皎皎的眼眶就是一紅。
雷聲太響,把外頭的風雲變幻遮擋得一乾二淨,一同遮擋的,還有這空蕩蕩的屋內一聲又一聲的“荊南枝”。
皎皎努力去聽窗外的聲音。
可她隻能聽到雷雨。她聽不到荊南枝的聲音。
手掌拍門拍得都腫了起來,還是沒人開門。
沒人開門便要放棄麼?才不要。
皎皎想,殷鞅困不住她,當初不能,現在當然也不能。
她在屋內找了一圈,咬牙拿起木凳,狠狠砸向緊閉的房門,開始一下一下地砸了起來。每一下都是拚儘全力。到後來,說不清是砸了多少下,牢固的木門終於發出一聲承受不住的咿呀聲。
手臂使力太多,到後來幾乎要抬不起來。皎皎索性扔掉木凳,紅著眼眶,拿身子往門上撞。
皎皎想,她大抵是瘋了。
可她不瘋怎麼辦,她要去見荊南枝。是殷鞅逼她瘋的。
閉上眼睛,皎皎捏緊手中的木雕,朝著門上撞去。
她料想這一撞大抵會將半邊身子都撞得青紫,心中卻無半分怯意。
“轟隆隆——”
雷聲乍起。
哐當一聲,擋門的橫木落地。屋門不知何時被打開。
皎皎沒撞到門上。
她撞進了一個濕漉漉的懷抱。
手中的木雕掉落到地上,咕嚕嚕滾出一段距離。
皎皎顧不得去撿。
淡淡的血腥氣中,潮濕的水汽彌漫了視線。
沒了房屋的阻擋,整個世界的繁雜猛烈地向皎皎衝襲而來——她聽到雷雨聲、刀劍相鳴聲、以及被雨聲遮擋了大半的來自於殷人的怒罵聲。
皎皎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雙耳已經被人輕輕捂住。
世界頓時一片安靜。
皎皎睜大眼,怔怔然對上了荊南枝隱有波瀾的眼眸。
幾年過去,他長開許多,不負當年夏酉和祈水郡百姓的戲言,比之過去更加配得上“美人南枝”四個字。
人還是和過去一樣,清清冷冷的。
身子是涼的,捂著她耳朵的雙手也是涼的,唯有那雙看著她的眼眸是有溫度的。
他好似也察覺到自己身上寒氣太重,雷聲過去便鬆開捂著皎皎耳朵的雙手,怕身上的水沾濕了皎皎的衣衫,人跟著往後退了一步。
短暫的寂靜過去,世界再度恢複喧囂。
風雨聲中,皎皎聽到荊南枝說:“皎皎,我帶你回家。”
語氣平和尋常,像極了多年前那個夜晚,他把她藏在洞口,對她說的那一句:“皎皎,彆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風雨依舊很大。雷聲也沒停。外頭是不知數量、正在趕來的殷人。
皎皎果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