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果是換在從前,盛夜行絕對想象不出來自己會將好不容易放一次的假期耗在寺廟裡。
還是騎機車去。
還背著個小自閉。
還一路上耐心地和對方說話, 還任人把自己的腰勒得快喘不過氣。
騎車騎到一半兒, 天空開始飄雨, 自己還把車上唯一一件雨衣取下來搭在對方身上。
還他大爺的……
感覺特彆幸福。
唯一不舒服的就是盛夜行這車本來不太適合載人, 因為平時他都是伏在車上騎著裝逼耍帥的,帶一個人容易騎得累,這屁股墊兒太高了。
他們要去的寺廟在市內二環開外,是處曆史背景深厚的唐代佛刹, 算是挺出名的景區。
盛夜行從小就聽舅媽說那兒許願求福什麼的特彆靈, 每年都有許多從全國各地趕回來還願的善男信女。
盛夜行不是什麼多純良的人, 但他現在想求一次健康平安。
城裡三環內在節假日查得嚴, 盛夜行隻得選擇了一條從外三環繞過去的路,難免就會走一些不太寬敞的小道。
這種路上常有重卡經過, 揚起的灰塵鋪了整條街, 盛夜行需要放慢速度, 再回頭確定一下小自閉是否正乖乖戴著帽子。
在行車途中, 他瞟到有一家賣蛋糕的店推出的新品叫“冰皮月亮蛋糕”,說是裡麵裹了整顆草莓,咬一口會爆汁。
從外邊往內裡咬去的口感是先含一口冰激淩,再嘗到香香軟軟。
操。
路見星的本體難道是這個?
這個冰皮蛋糕精。
騎車必須全神貫注地觀察馬路上的潛在危險,但盛夜行仍然走神了。
“噯。”
他沒忍住喊了一聲:“路冰皮兒。”
可惜路冰皮兒沒搭理他。
此時此刻的路冰皮兒正在與聽覺做鬥爭。
他能聽見盛夜行的話,能聽見馬路上遠近皆有的喇叭聲, 能聽見耳畔風聲呼嘯, 但這些聲音在他聽來都是相同分貝, 吵得他一時提取不出信息。
他在發愣。
盛夜行膽子大到鬆了幾秒機車手把,將腰間打結的袖子扯緊了點兒,朝身後說:“路見星,抱緊一點!”
說完,盛夜行加了速。
這輛“身軀”龐大的獵路者在馬路上卷裹風塵,自坡道俯衝入輔道中。
從輔道衝下來,他們頭頂是貫穿城市南北的立交橋。
現在還不是高峰期,並不堵車,一輛又一輛汽車從立交橋上下來,往大路上行駛。
路見星從捂得嚴實的帽子裡露出一對亮晶晶的眼,觀察許久,突然說:“車在滑滑梯。”
“……”
盛夜行驚異於他的想象力,自己又隻得想破了頭去跟上腦洞,特嚴肅地說:“我們都是小餅乾。”
路見星:“……?”
想象力不是你這麼強行硬拗的!
盛夜行:“車是傳送帶,我們要去工廠加工。工廠就是市二,市二讓我們澆上果醬變得更好吃。”他越說越扯,自己都編不下去了,感歎一句小自閉的世界還真不好融入。
他還真挺怕小自閉聽完“我們好吃”,張嘴一口咬到自己肩膀上。
那時候的盛夜行還暫時體會不到“吻痕、咬痕都是愛的紋身”的意思,他對愛的定義還模糊不清。
路見星糾正他:“不是去市二。”
“那,我們就是潛逃的小餅乾。”
盛夜行說完也被自己的傻逼勁兒給驚到,又加快了行駛速度。
也看不見路見星是什麼表情。
從不遠郊區飛來的客機飛得很低,噪音特彆大。
盛夜行能感覺到路見星把自己的腰身又抱緊了點兒,人還在發抖。
“說會兒話會舒服點嗎?”盛夜行說。
路見星開始努力地將對方的話從四周的噪音群裡分離出來。
“嗯。”
“你出過遠門兒麼?”
“嗯。”
“火車坐過嗎?”
路見星在身後搖了搖頭,盛夜行也看不到,隻得自己先聊起來:“我坐不了火車,小時候一聽電視上那些綠皮車一開起來就‘嗚嗚’的,我他媽總感覺有人在一路哭。”
盛夜行的語氣認真又嚴肅,“現在動車高鐵倒沒什麼聲兒了,但我也沒什麼機會坐。”
“你是不是不能坐飛機?”
“嗯。”
“飛機耳?或者說容易耳鳴,會受不了。”
路見星聽他這麼說,眼神躲閃一下,又想起第一次坐飛機時那種絕望崩潰的耳痛感,點了點頭。
過了差不多半小時,盛夜行帶著迷迷糊糊的路見星下車上鎖,吹一聲口哨:“到了。”
從停車場上山的路很窄,一路青苔岩石,路見星每走一步盛夜行都看得心驚膽戰,表麵上還是要裝作毫不在意。
他明白,過多的被矚目會給路見星造成無形的壓力,就好像自己在發病時極其厭惡彆人的指指點點。
什麼“你彆生氣了”、“你太過分”這種類型的話,就完全是在火上澆油。
“你怎麼了?”盛夜行在笑。
路見星邊低頭邊走,非要去踩景區地磚的縫,“有病。”
盛夜行:“我也有病。”
路見星:“你有病。”
被“指認”的盛夜行已經開始直麵自己的問題,被這樣誤傷也沒有任何不爽的感覺,“對,我有病。”
“我有病。”
學人說話是路見星的一大技能之一,連神態都能模仿到位。
看他頂著一張冷漠臉說傻逼話的樣子,盛夜行又想逗他了,“你和我都有病,連起來叫什麼?”
路見星特彆大聲:“倒黴!”
“……”
盛夜行歎一口氣,揪他臉蛋兒,“也不是。”
以前是覺得挺倒黴,現在不了。
現在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兩個人走到售票窗口拿學生證買完票,路見星手掌心都是汗濕的。他無比慶幸今天遊客並不多,不然他可能會直接墮入無儘的焦慮中。
他望了一眼身前的一棵棵參天古樹,都快忘了上一次接觸大自然是什麼時候了,畢竟自由活動去哪裡這種事兒一向都不是他能決定的。
小時候容易走丟,長大了容易出走。
剛才盛夜行講家庭,倒是勾起路見星不少回憶。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他滿目新綠,精神放鬆,順利進入走神狀態。
“我們家沒有精神病史,你卻生一個有病的孩子出來,你讓我怎麼給我爸媽交代,我路家臉往哪兒擱啊?啊!孩子是你生出來的,你生成這樣的!自閉症,說是自閉不講話,你看他那些行為跟智力障礙有什麼區彆!還天天跟我講‘貴人語遲’,他多大了都?路見星六歲了!連句‘爸爸’都沒叫過!我不想一輩子就拖著這一個兒子了,你自己看著辦。”
路見星記性不是特彆好,能讓他在意的事也十分少,但爸爸在他年幼時曾在書房咆哮出來的話一直讓他記憶猶新。
那一夜,他安靜地站在臥室裡聽。
小朋友的神情看起來木訥呆滯,其實什麼都懂了。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在這樣的炮火與硝煙中,父母能再生出第二個兒子。
一個健康的、沒有任何問題的小弟弟。
自己是挺倒黴的。
小學那會兒,路見星記得媽媽像市二的許多家長一樣選擇了在學校附近租房住。有一段時間他離不開媽媽,走哪兒都必須跟著,人家房東一看就知道小朋友有問題,更不願意租了。
家裡離學校太遠,去學校又天天守水龍頭,一上課就哭,路見星乾脆不想去上課了,采取消極抵抗。
早上一叫他起床,他就撅屁股在床上晾自己。
哪兒都不想去。
盛夜行抽完一根煙,路冰皮兒還在靈魂出竅。
他們不逛風景區,隻是直奔主題去燒香的地方,還必須上一處有數十級的長路石階。
路見星一頭霧水地跟著盛夜行走,盛夜行回頭看他不說話的乖樣兒,感覺自己哪天獸性大發把他拐賣了他都還會軟綿綿地喊一聲“夜行哥哥”。
盛夜行看著他,又有點說不清感覺了。
階梯並不算陡,但是梯數就已經讓人累得夠嗆。
盛夜行打賭,以路見星那些異於常人的“磕磕碰碰”,走不了幾步就得摔一下,等走到頂了那不得一膝蓋血嗎。
階梯上遊客不多,要麼正在以各種姿勢拍照,要麼累得死去活來,一邊大口喝水一邊說下次再來。
登山拜佛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輕點的都是女孩兒占多數,兩人在一群遊客裡特彆紮眼。
盛夜行萬分慶幸自己和路見星走路速度夠慢,甚至比不過老年人,不然真就被當成夕陽紅旅行社導遊了。
他目測了一下石階級數,“唰”一聲將外套拉鏈拉好,半蹲下身子。
盛夜行朝身後說:“上來。”
這回輪到路見星懵了,動都沒動一下。
盛夜行沒管那麼多,湊到他跟前再彎下腰,強硬地摟過路見星的兩條胳膊把人頂上背。
他一使勁,路見星雙腳離地,下意識就扯緊了盛夜行的領口,盛夜行再從身後托住他的膝蓋彎,直接把人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