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帶笑,少見地顯出陽光一麵。
接著,盛夜行把手也伸過來,在攝像頭上點了一下。
這一點,點得路見星眼皮一跳,拿手機的手都不太穩了。他感覺這個動作很熟悉,像自己離校那天也做過,隻不過沒有完成。現在是盛夜行把他想要做的動作做完了。
他看著手機,感覺自己像是在手機裡養了一隻暴王龍盛夜行,對方正隔著手機想要和自己擊掌。
盛夜行又發了條語音過來,問他:“路見星,你看視頻了嗎?”
他還說,打字難,就拍小視頻吧。寒假二十一天,爭取每天發一個。
路見星愣了一會兒,愣得打了個哈欠,眼裡的液體盈出了眶,睫毛都濕漉漉的。他的手機還在循環播放這個視頻。
他用左手拿著手機,用右手食指點了點視頻最後盛夜行的像是藏在屏幕“裡”的手指,再用指腹點上自己嘴唇。
“呼哈——”路見星往空氣裡吹一口氣。
當然看了啊。
除夕夜那天,城裡已經走得沒剩多少人了。
一般從上午□□點開始,昨晚吃過一輪年夜飯的各家“大廚”又紛紛出動,去菜市場搶購最後一批年夜飯的食材。現在流行年夜飯在餐廳裡吃,但也有不少人更習慣在家裡開著春晚吃頓熱熱鬨鬨的年夜飯,畢竟經由自己手做出來的味道總是不同。
盛夜行在除夕之前跑了趟醫院檢查,說想試著停藥卻還是被建議了不停。他這段時間基本不喝酒了,在家裡陪妹妹、騎車都更方便。
盛夜行的舅媽叫文袖娟,平時做飯做得勤,但年夜飯這種重要的飯局還是選擇拒絕操主刀,要求盛昆和盛夜行打下手,三個人一起做。
往往這種時候,盛開就在客廳乖乖地玩玩具,偶爾趴廚房門口來討一口肉吃。
盛昆給她夾熏肉,盛開一口氣吃了好大一塊兒,被鹹得眉眼直皺,一旁淘米的舅媽忍不住怒道:“小開多大點兒就吃熏肉臘肉?那能行嗎!你個當爹的,你也不看看就往她嘴巴裡喂……”
“小孩兒就得糙養,吃一塊怎麼了?”盛昆覺得她無理取鬨,“我們大人不也照樣吃嗎?”
“大人跟小孩能一樣嗎?這東西有營養嗎!”舅媽像真的動了怒,鍋鏟都在洗碗槽邊甩得直響。
看兩個人架勢越吵越足,盛夜行看了眼呆愣住的盛開,忍不住插嘴道:“彆吵了,盛開還在這兒。“
“又不是耗子藥,吃得死人嗎?我跟夜行他媽小時候就愛吃這個!盛開這孩子就是你慣出來的,這麼嬌氣,喝口涼水都能打嗝兒!”盛昆火了,他不太能容忍妻子在小輩麵前挑戰自己的權威。
文袖娟也不是多軟弱的性子,一聽這話更炸了,“我的閨女,我愛怎麼養怎麼養!”
“我說,彆吵了。”
盛夜行擰起眉心,把包餃子的手擦乾淨,到門邊蹲到淚眼朦朧的盛開身旁,攤開手,歎一口氣,“來,乖,吐哥哥手裡。”
盛開張嘴,把卡在喉嚨裡的熏肉吐出來,放聲大哭。
把手裡的東西扔了,盛夜行洗了個手,拿紙巾擦了擦掌心,回頭朝盛昆和文袖娟說:“我等下過來幫忙,我出去吹吹風。”
舅媽也意識到了家長不該當小孩兒麵吵架,連忙說:“哎,夜行,多穿點衣服再去。”
“成。”盛夜行喝了一口溫水。
盛開蹲下把自己的紅靴子鞋帶係緊,小聲道:“哥哥,我也去。“
舅媽正在加湯煮菜,挑了塊煲雞湯的板栗塞盛開嘴裡,“外邊兒多冷啊,你跟著吹什麼風?”
盛開嘴裡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說不出話。
她不想留在這裡。
她回頭看看爹媽,眼神裡帶了點兒畏懼。她年紀小但是懂事,能感覺到爹媽之間不同尋常的低氣壓,太讓她難受了。
盛夜行拍了拍妹妹的後腦勺,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捆她脖子上,“扯著點兒,彆把衣擺拖地上了。”
“好!”盛開把哥哥的衣服裹緊,攆屁股似的追上去,“哥哥等我!”
盛夜行蹲下,把妹妹抱進臂彎,撈著去陽台磕堅果了。
南方的春節期間已過了冬季最寒冷的時候,陽台上風並不大,白天偶爾出太陽,陽光打在身上格外暖和。
盛夜行敲堅果,盛開負責吃,沒一會兒小姑娘就眉開眼笑,逐漸淡忘了父母吵架的事情。盛夜行記得他小時候所經曆過的一些不好的,明白盛開不可能忘記,隻是暫時性地不願意去想起。
他伸手摸摸妹妹毛茸茸的後衣領,低頭掏手機給路見星發了兩條消息過去。
——帶妹妹吹風。
——你呢?
從大年二十九開始,路見星就沒怎麼回消息了,打電話也接,隻是不講話。時不時發張照片過來,都是他一個人在房間裡看書或者寫作業的。
手機“嘀嘀——”一聲,路見星姍姍來遲地回複了一個小視頻。
畫麵上是他的弟弟正在堆樂高,邊堆邊搖旗呐喊,說哥哥也來玩,哥哥你也堆一個城堡!小男孩虎頭虎腦的,不似路見星長得像媽,和路見星隻相似在眉眼,彆的倒都隨了當爸的,被養得白白胖胖。
“你,你也玩呀。”小男孩說著,扔了個挖掘機模型過來,“哥哥陪我,修房子。”
十秒視頻的最後一秒,路見星的聲音出現了:“嗯。”
視頻晃動得厲害,幾乎就是隻用大拇指按住拍攝鍵就完事兒了。盛夜行看完弟弟後明白,路見星應該是想給自己看看他的親弟弟。
越長越大,他們各自都成了擁有一條小尾巴的男子漢。
偶爾背著盛開回家,盛夜行會想,路見星和他那個弟弟應該是較為陌生的,彼此之間會像有一麵隱形的牆,將兩個原本血濃於水的人間隔著。
當哥哥的難受,當弟弟的也難受。
盛夜行想了想,拿手往盛開臉上捏一把,抖抖凍僵的手指開始打字:
——什麼時候帶我去你家,我帶你弟弟堆個宇宙飛船。
他回頭往盛開在客廳裡的玩具角上“哢嚓”一張,繼續打字:
——看,盛小開這些飛機房子坦克的,一半兒都是我給她折騰的。
連著發了兩條消息還不夠,盛夜行把手機話筒放在盛開嘴邊,吹一聲口哨:“盛開,還是昨天那個哥哥,你給他說‘新年快樂’。”
“啊?哦好的!”盛開吃鹽焗腰果正吃得腮幫子像倉鼠。
她卷了一圈唇畔的糖漬,眉開眼笑地朝手機話筒道:“祝小開的哥哥最喜歡的哥哥,新年快樂!”
她的夜行哥哥是個什麼人,盛開再小也有點兒數,什麼時候三番兩次地讓自己給對方送祝福了?以前在幼兒園讀小班,自己喊哪個中班大班男孩兒的一句“哥哥”,盛夜行都要不爽一天的,說總感覺哪兒酸酸的。
她能感覺到,哥哥很在乎這個人,所以理所應當地把稱呼改成了“哥哥最喜歡的哥哥”,繞得她自己都有點兒暈。
比喝多了蜜桃酸奶和吃多了藍莓奶酪還暈!
“可以啊盛開,小小年紀挺有眼力見兒啊?“盛夜行調笑一句,掩藏不住嘴角的幅度,往旁邊側了側臉,“那你記住了,這個哥哥叫路見星。”
除了你,這個哥哥也是我最想要保護的人。
“我記得……你昨天說過了!”盛開上躥下跳的。
沒一會兒,盛夜行的微信再次響起,屏幕上顯示的是:
路見星:[發來一段語音消息]
語音有十秒,前七八秒全是安靜的沉默。
直到最後,路見星才慢慢地說了一句:“新年快樂。”
也許就是在這一瞬間的平行時空裡,他們狂奔過月台,各自能踏上朝向對方的路。這不長不短的二十多天也能匆匆而過。
吃過了年夜飯,盛夜行把從舅媽舅舅那兒領的紅包收好,放入了口袋。
接下來的節目也不過是一家人在沙發上坐著看春節聯歡晚會,他和盛開一起負責消滅茶幾上的開心果、瓜子、奶糖和冬瓜條等等。
他不怎麼愛吃炒貨,過年搶著吃是因為怕盛開吃得太多不長個兒。
春節聯歡晚會對於盛開來說還沒有太多意思,滿目紅色與金光燦燦,閃得她眼睛泛酸,沒一會兒就趴在哥哥的膝蓋頭睡了。
盛開睡相乖巧,舅媽拿了絨毯給她蓋上,再指揮著盛昆把女兒抱進房間。小孩子開開心心地睡了,一家人表麵無憂無慮的除夕夜就算過去。這還沒堅持到十二點,舅媽也開始打哈欠。
“夜行,我們就先進去休息了,”舅媽站起來,喝盛夜行給倒的茶,“你如果要出門就小點聲關門,彆吵醒妹妹。大晚上的,除夕夜沒什麼人,你也彆往街上飆車了,啊?”
“好,舅媽放心。“盛夜行回應過了,嚼碎嘴裡的果仁。
微信群的“家和萬事興”提示音響了,是李定西在群裡發了根點燃的香煙。
李定西說:點火。
盛夜行笑笑,也從兜裡摸一根拍下來:我還沒點。
李定西發語音:“我這邊忙完了,家裡人都睡了。哎呀,這個年過得越來越沒意思……我今年五福都沒集齊。”
“展飛集齊了。”盛夜行把濾嘴咬在嘴裡。
李定西驚訝道:“啊?這麼牛逼?分了多少錢?”
“兩塊八毛八。”盛夜行披上外套,拿著手機發語音,“你說你費這勁兒乾什麼。”
“沒意思,這下連我過年最大的樂趣都被剝奪了……老大你妹妹也睡了?你家怎麼這麼安靜呢,一點聲兒都沒有。”
盛夜行感覺那根煙被雨水泡濕了,又換一根叼上,說:“我家裡人都睡了,就我醒著。”
“哎,你等著。”李定西說。
沒過半小時,李定西拎了兩瓶二鍋頭、揣了包南京,坐在了盛夜行家樓下。
李定西打電話讓盛夜行下來。
冬天畢竟夜裡冷,盛夜行下樓的時候也給李定西帶了件外套披上,兩個人喊亮樓道口的燈,雙雙坐在單元門前,叼上煙,把酒瓶子碰了一下。
盛夜行叼上濾嘴偏甜的煙,把二鍋頭放到腳邊,認真道:“我最近真得戒酒,今天飯桌上都沒跟我舅喝。“
“行吧,我就想著大過年的,得跟你見見。”李定西點了根煙,動作略顯生澀。
“抽不動就彆抽,沒事兒學什麼。”
“抽的是感覺嘛。”李定西輕輕吐了點兒煙出來,仰頭悶了一口白酒,辣得“啊”一聲,捶胸頓足的,“嗆他媽死我了……”
“慢點兒吸。”盛夜行忽然覺得,如果路見星要抽煙,第一次抽肯定也是被嗆得直咳嗽,一張臉憋得紅紅的,眼裡包著全是淚。
“我們現在應該來一下年終總結……對吧?”李定西的話癆屬性又開始了自動展示,“你看,我們宿舍三個人能湊在一塊兒也挺神奇的……我一直以為路見星得真的跟我乾一架的,誰想到能相安無事地過小半學期呢?”
“你也乾不過人家。”盛夜行呲兒他。
“哎,老大你怎麼這麼說呢。”李定西摸摸自己下巴,“不過確實是啊,每次他洗澡,捋衣服的時候,那腹肌……你說他沒偷偷練仰臥起坐我都不信。”
“下次彆看了。”
“啊?”
“沒什麼,”盛夜行的耳朵不自然地紅了紅,“路見星……他身上有一種力量。”
李定西點點頭,被白酒辣得嘴巴生疼,悄悄說:“我以前看學校標語,老有那種‘小是小了,折是折了,花兒朵朵開’……曾經覺得希望都挺渺茫的,現在倒感覺……確實會各自開花。”
“他長得就跟朵花兒似的。”盛夜行繼續做年終總結。
“哎,老大,說真的,”李定西抽的包口煙,並不入肺,吸一口張嘴就吐出不少白霧,“你對他是真的好,他對你也真的好。”
“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他的病是怎樣的。他可能隻是占了一個特征,其他的問題都是因為這一個特征而逐漸出現的。”盛夜行緊皺眉頭,“我還真看了不少案例,也試著找我的醫生問過情況……他說,各有各的病法,什麼情況都有可能出現。”
“他能感覺到我們對他好吧?”
“有時候能,”撣掉燃過的煙灰,盛夜行輕聲道,“他還知道給我挑香菜出來。”
“我記得!哎喲,當時我們幾個完全傻眼了……牛還是你牛,大哥。”
李定西說著開始掏手機,“不過我覺得吧,今晚站這兒抽煙的應該是三個人。要不要給路哥打個電話?”
“不了,他可能都休息了。”
“好吧,我今天……除夕真的特彆開心。我爸媽特彆好,我家裡人都特彆好。”李定西喝得有點兒多了,慢慢地朝後躺去,“老大,你也特彆好。以後那些傷害自己的事兒,就彆再做了。不然我揍你哦。”
盛夜行把他的酒瓶拎過來,低頭聞了一口酒香。
他伸手往已經躺地上的李定西頭上摸一把:“喝多了吧你。”
喝到淩晨一點多,盛夜行叫了個車把李定西送回去,再自己打車回來。
他回到家時,把盛開踢得亂糟糟的被褥重新蓋好,再衝了個澡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下。
寒假啊寒假,他從沒覺得寒假這麼漫長,這麼難捱。
除夕夜裡,盛夜行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路見星從隔壁省偷偷坐了高鐵過來,臉上有血,說是走路不小心摔的碰的。見麵時,路見星站在月台上看自己,眼神並不飄忽了,反倒十分堅定有力。
夢裡的路見星也不說話,隻是給自己發微信,說:——我可以牽你的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