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薇醒來的時候天還蒙蒙亮,身旁已經沒有人了,隻聽到衛生間那邊傳來隱隱約約的水聲。
她困意未消,整個人蹭到江燁那的空位上使勁伸了個懶腰,這才裹著被子慢吞吞地坐起身來。
昨晚睡得晚,大概得坐個十幾分鐘才能徹底清醒。
江燁出來時就看到紀薇眼皮耷拉著,跟打坐似的團坐在他的床上,一頭烏黑厚實的長卷發淩亂地披下來,像貓科動物剛睡醒還未來得及打理的皮毛。
莫名地令人想起小酒。
他到床邊拿衣服,就見她一副又喪又頹的沒睡醒模樣,斜著眼睛哀怨地瞅著他。
連這眼神也像小酒。
她昨晚睡在身邊時是一點也不老實,跟鏡頭裡那個優雅腹黑的陸明月簡直是判若兩人,江燁有點想笑,卻也不自覺地伸手便揉了一把她的長發。
漆黑發絲穿過指間,是精心保養出來的冰涼柔滑,不像小酒那樣暖和又毛茸茸,是另一種更為陌生的手感。
但她卻似乎一點不覺得被他擼貓似的擼腦袋是多陌生的體驗,很受用似的眯了眯眼睛,起床氣肉眼可見地消下去不少。然後便從地上找出拖鞋穿上,踢踢拉拉地去衛生間洗漱了。
洗完後紀薇回房間換了個衣服,想到買的零食都在江燁那邊,又隻得回來找他,隨便吃了點東西時間就差不多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早上跟江老師一起過去。
穿過走廊的時候就遇到了好幾個同住這一層的大佬,紀薇每次都扯出一個漂亮假笑再加一句‘X老師早’,江燁則是冷著臉點下頭便算是打過招呼了。
嘖,等她以後混到‘紀老師’的高度,就能跟江老師一樣橫眉冷對眾大佬了。
這個點大部分演員還沒來上工,隻有柏導跟一些先來做準備的工作人員在。
紀薇以為江燁會過去跟柏導商量戲,他們兩個之前天天都在一起,方圓五米之內必有對方,沒想到今天卻像有層什麼隔閡似的,隻說了兩句話便分開各做各的事了。
……這什麼情況,感覺怎麼好像要變天的樣子?
中午的時候,紀薇過去找江燁,發現他已經改好新結局了。
她過去的時間正巧,於是成了《山海錄》劇組上下幾百人中第一個目睹了新版結局的,也因此成了第一個被詢問的對象。
“你覺得如何?”
江燁在她看完了幾頁新增劇本後淡淡地問,語氣漫不經心的,完全不像過去對待作品的態度。
更像是名畫家在廁紙上隨手塗了個鴉,然後問路人自己畫的怎樣——問是問了,但好像根本不在乎答案。
紀薇琢磨了下,覺得這個新結局更容易被觀眾接受,但也注定不會被人太久銘記。
江燁改是改了結局,但一看就是在敷衍張製片和柏導,他隻在原本的結局上按照他們的要求多添了幾段戲——主角付出慘烈代價複活了幾個核心角色,然後大家回歸了原本生活,各自歸隱江湖不再相見,一下就從超虐的團滅變成了很套路的半開放結局。
原先的結局是一杯嗆人的烈酒,激烈痛苦卻格外上頭,後勁極長。
如今兌了水,還是有那股酒氣在,味道卻淡得多。
雖然知道江燁改是違心地改,但她也不能說不好吧?
紀薇眨了眨眼,哄人的鬼話張口就來,“隻要是你寫得,我都覺得很好。”
她誇得很賣力,但他卻完全看不出高興的樣子,隻靜靜看她一眼,那種‘我就看你裝’的表情,語氣也不緩不急的,“是嗎?”
紀薇大言不慚:“是啊!”
“那好在哪呢?”
“……”
她噎了半天,最後也隻好實話實說,“我是真覺得挺好的,你就算是敷衍他們,也敷衍得這麼有才華,叫我很是傾心。”
她說到‘叫我很是傾心’時,江燁側頭看了她一眼,就見她扮著陸明月,身上是幾重華服,手上係著細細暗金鏈條,眼妝上兩抹殷紅如血,她就以這幅模樣托著下巴,一臉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
看著實在是……過於浮誇。
江燁沒忍住彎起唇角笑了下,笑完便彆開了臉,低頭去看劇本。
紀薇以為這頁就掀過去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旁邊又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輕笑。
“……”真沒想到江老師現在笑點竟然這麼低,隨便說句甜言蜜語,他就能笑這麼半天。
是他太好哄了,還是自己太好笑了?
紀薇見他好像心情也不算太壞,想到自己看到劇本時在擔心一件事,猶豫了下便湊過去,輕輕拍了他的肩膀,“對了,改了結局你讀者那邊沒關係嗎,要不要跟他們解釋一下?”
江燁回頭看她,挑了下眉,“解釋什麼?”
“嗯……比如說你其實也不想改,是片方逼你改的?”
她在娛樂圈混了這麼多年,對粉絲心理很了解。
江燁幾年前沒有向讀者妥協的事,如今在這裡妥協了,搞不好就又要被鬨上一場,猜都猜得到他們會怎麼說了——‘當初那麼清高,最終還不是向資本彎腰了嗎’‘說什麼跟段如蕭不一樣,走得還不是一樣的路’。
紀薇剛要跟他細細分析,但江燁卻好像不太在意的樣子,語氣淡淡地打斷了她,“你覺得解釋有用嗎?”
按照自己的過往經驗,紀薇誠懇回答,“很少有用,但不解釋肯定會被罵。”
“所以才沒有必要。”他伸手翻了頁劇本,眼底掠過一絲極為平靜的漠然,“誇又如何,罵又如何,都是陌生人罷了。”
紀薇:……所以你不但不屑被人理解,還不在乎被人罵是嗎?這心態都快成仙了。
大概是她看來的眼神太古怪,江燁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轉過頭,很雲淡風輕地問了她一句,“你難道真覺得這世上會有人理解你嗎?”
紀薇:“……那什麼,我覺得韓悅就挺理解我的。”
畢竟兩人都是俗人,完全理解彼此想要什麼——無非就是吃、喝、玩、樂、男人,數來數去就這五樣,沒彆的了。
說是這麼說,但紀薇直到下午拍戲的時候,還忍不住回想江燁這句話。
她當時第一反應是江老師何出此言,雖然自己不理解他,但段如蕭和柏導不是挺理解的嘛,他那些死忠粉也對他的作品如數家珍,分析起來頭頭是道的,比她高考做理解時還要深入三分。
但下午那幾場戲,卻叫紀薇深刻懂得了什麼叫文化人也不能理解文化人。
這幾場戲正好都是她作為‘陸明月’跟男二‘柳疏寒’的重頭戲。
第一場是陸明月這個眼也不眨便能讓屬下送死的女人,竟然為了救柳疏寒不顧自己的安危,替他抵擋了義父浮無極的三次攻擊。
第二場戲是陸明月傷好之後,要求柳疏寒留下做冥月樓的副樓主,說會從義父手下保他一世平安,但柳疏寒拒絕了,說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兩人並不合適。
第三場戲則是陸明月不惜跟義父決裂,領著冥月樓替柳疏寒一行人守住最後關卡,讓他們去做成他們要做的事,最後受了浮無極盛怒之下的一擊,死在柳疏寒懷裡。
這三場對於紀薇而言,難度實在是有點大。
不像是之前的戲——陸明月聽從反派義父浮無極的命令,率冥月樓三百夜玄師設計對付男主一行,卻對清逸衿貴的柳疏寒產生了興趣,一邊很惡劣地逗弄他,一邊又頻頻對他手下留情。
江燁當初直接讓她選陸明月,可能就是看出來了她身上這種性格特質跟角色很貼合,結果證明他眼光確實是很好,紀薇沒有辜負他的期待——
以她的道行,對這種貓逗老鼠式的撩撥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熟稔,一顰一笑幾乎都是踏準了那個點,比陸明月還要陸明月。
但問題是江燁筆下每個角色都有人物弧光,同一個人前期和後期變化巨大,就算紀薇比誰都懂前期腹黑又風流的陸明月,卻演不出喜歡上柳疏寒之後那個偏執的陸明月。
演‘柳疏寒’的男二的戲倒比她簡單地多,隻需要端著他那副清冷如水的公子架勢,睜著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在旁邊當一個供她愛得死去活來的男花瓶就夠了。
隻苦了紀薇,為他吊著威壓飛來飛去地跟一堆武打演員對打,還要為他纏著繃帶一邊唇角為他流血,一邊眼睛為他流淚,最後還要情深款款地死在他懷裡。
紀薇:……不如讓我真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