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番外一(1 / 2)

番外在此處 關心則亂 12079 字 5個月前

夜空繁星如織,草原一望無際,隻要屏住呼吸,仰望天空,此時就像幼時鄉間老人講述的古代詩歌那樣寧靜美好,全然無法想象這裡剛剛經曆過一場激烈的廝殺,一場從晨曦初曉直至月正中天的血腥大戰。

老於收回心緒,映入眼簾是蔓延到無邊無際的屍首,隱隱傳來哀哀的呼號與戰馬的嘶鳴,折斷的旌旗隨著焚燒殘屍的硝煙微微起伏。沉默而疲憊的兵卒有序的在其間走來走去,有些是為了尋找同袍的遺體,有些是為了防止其中有裝死的敵酋。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人畜屍首焚燒的焦臭氣息,但夜風緩緩巡過草原,不斷稀釋著這場大戰帶來的濃重戾氣。

老於知道,無論死去多少人,無論留下多少淚水,太陽不會停止升落,夜風不會停止吹鳴,第二天還是會一如既往的到來,就如他最後一個兄長的死訊傳來那日,老母哭瞎了眼睛,但是次日卻是一個宜嫁娶利動土的豔陽天。

老於挺了挺肩,挑著兩桶熱水繼續往前走,身後還跟著兩名同樣抬著巨大熱水桶的馬弁,他們三人轉入軍營中最大的那座金頂大帳中,帳中身著各色鎧甲的將領或坐或立,或凝思或大笑,衝著鋪在地麵上的一座巨大沙盤指指點點,一旁還有中老年的當地儒生,不知絮絮叨叨在說些什麼,他們正中圍繞著的是一位高大白皙的俊美青年將領。

其中一名樣貌文秀的偏將扭頭看見老於,笑道:“老於總算來了!咱們趕緊洗漱一番,這味兒可真受不住了!”

張擅嬉皮笑臉:“咱們李小娘子真講究……”

李思怒:“上回往自己身上抖了三瓶香粉的是哪頭牲口!下回再偷穿我新衣裳就騸了你!”

眾將大笑。

老於和兩名馬弁將熱水倒入金帳角落的幾個水盆中,與冷水調勻。老於獨自服侍霍不疑洗漱,其餘馬弁隨從服侍另幾位滿身血汙的將領洗漱。

解開鎧甲,鬆開凝結著血塊的發髻,老於看著漸漸渾濁的熱水,再望向身旁的俊美青年布滿創傷的虎口,低聲道:“叫侯爺知道了,定然心疼大人這樣不愛惜自己。”

霍不疑道

:“戰陣之上,刀槍無眼,崔叔父心裡有數的。”

老於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在他心中,似霍不疑這等金尊玉貴的人物,當是在繁華的都城中香車美人寶馬雕鞍的翩翩貴胄公子才是,如何在這淒冷荒蕪的邊陲重鎮刀口舔血。

一名中年將領道:“霍大人今日衝的也太猛,我攔都攔不住,險些卷進左前鋒裡去。尤其是晌午時分,側麵衝擊甘邪單於那賊老兒的中軍大帳時,我一扭頭尋不見大人了,嚇的半死。張擅你個混子,跟著衝出去時也不呼喚老子一聲,死人哪!老於,你回去後狠狠向崔侯告一狀!”

另一名肚皮圓胖的老將也笑了:“告崔侯有甚用,崔侯還不是事事都依著大人,我看啊,得讓崔侯跟陛下狠狠告一狀!”

李思皺眉道:“兩位將軍一把歲數了,怎麼老愛告狀。”

張擅笑道:“歲數大了才愛告狀,年少時兩位將軍早將大人摁住了,還告啥狀?!”

眾人再度大笑。

老於低頭輕笑。其實老於並不老,他與崔祐的歲數差不多,幼時還給崔祐做過隨從。

他們於家接連兩三代都是崔家商鋪的夥計,因著崔家待下人厚道,是以兵荒馬亂的年月中老於的父母也安安穩穩的養下了八個健壯的兒子。

後來崔家跟著如今的皇帝起事,老於的父母聽了幾日說書,豪氣四溢,覺得於家飛黃騰達的時運到了,就請求崔祐讓於家的兒子們也入伍從軍,好掙些功勞。

然而饒是崔祐親口托付過,於家的兒子們無需從小卒做起,不到十年功夫,老於前頭的七位兄長已然全部過世。兩個在戰陣上被當場格殺,兩個死於流箭,兩個重傷不治而亡,還有一個是後撤時在湍急的河流中來不及脫下鎧甲而淹死的。

老於的父母哭乾了眼淚,終於明白什麼叫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能拚殺出富貴功名的都是人中之人,能夠拚殺到天下頂層的人物更是星宿下凡,不但得本事了得,還得祖宗保佑,運氣無敵,不然斷斷熬不到最後。

於是老於的父母再次求到崔祐跟前,讓老於就跟在崔祐身旁當個馬弁,沒有功勞無所謂,一家人太太平平團團圓圓才是最要緊。崔祐答應了。此後,老於就悉

心服侍崔祐裡裡外外,鞍前馬後不辭辛苦,倒也熬成了崔祐可信之人。

再後來,天下漸漸歸攏於皇帝手中,崔祐也不用頻繁征戰了,老於就在崔宅中當了個快樂的老管事。五年前,霍不疑出事,被流放西北,老於又跟著哭天抹淚的崔祐來到這荒野的邊陲之地。

霍不疑到底出了什麼事,其實老於不甚清楚,不過他清楚一件事——關於這場流放,朝裡朝外,都城西北,除了霍不疑本人,沒一個人當真。

且不說這位金堂玉馬的‘流放犯’是由當朝一等重臣崔侯親自陪著護著‘押解’來的,霍不疑抵達的那日,西北方的兩位總都督趕著來噓寒問暖,還狠狠回憶了一番當年霍翀將軍的英姿——儘管這兩位應該根本沒見過霍翀,更有當地第一豪族將自家的一座新修的華麗彆院贈來充當霍不疑落腳之處,外加一位名門淑女駱氏娘子時不時來送溫暖。

起初崔祐好生感動,覺得這兩位封疆大吏這麼熱心,後來才知道是皇帝和三皇子一前一後去信,或含蓄或露骨提點過了。誰知霍不疑卻一心要住到荒郊野嶺的養馬地去,彼時他身上的傷勢未愈,崔祐隻好一哭二鬨的說對不住過世的霍夫人他也不想活了,最後霍不疑妥協的住到一處清淨的老舊大宅中。

流放次年,虞侯就帶著讓天山南北所有盜匪都垂涎三尺的錦繡輜重吃穿用度來到邊城,當然,明麵上他是來頒聖旨的——皇帝讓霍不疑‘戴罪立功’,升任邊郡都領。

眾人:用不著前一句,我們都明白,陛下寧真的一點也不明顯呢。

流放第三年,二駙馬也帶著大包小包和大筆軍餉來探望崔侯(彆裝了),順便頒旨——讓霍不疑繼續‘戴罪立功’,升任西北行營副總都督,自行招兵建府,羈縻西北諸部。

眾人:啥時把這個‘副’字去掉呢,話說回來,‘正’的是誰啊。

流放第四年,……

眾人:好累。

老於卻覺得皇帝是個真正的仁厚君子,飽受創傷的山河,有這樣一位厚道良善的主上,是福氣。

西北邊境的歲月既寂寥又忙碌,老於受命照看霍不疑,有些事便比旁人多知道些。

在梁邱兄弟還在為告不告訴駱娘子霍

不疑的傷勢而爭執時,老於已經十分嚴厲的命令宅邸內外的仆從,舉凡書房內寢議事廳等地,便是駱娘子再惱火也不能放她進去一步。

在李思和張擅還在打賭霍不疑到底喜不喜歡駱娘子時,老於已經偷偷告知崔侯,夜深人靜之時霍不疑時常撫摸手腕上的那圈琴弦,請崔侯千萬跟著湊熱鬨給霍不疑做媒。

老於心裡還知道,霍不疑是很認真的想要受到責罰,奈何天子不答應。

梳洗完畢,眾將領與三位儒生再度坐下,老於掀起帳篷簾子吩咐隨從們魚貫端入餐盒與酒水,服侍眾人用膳。酒足飯飽,帳外傳令兵來報,霍不疑擦擦手,說讓人進來,隨即梁邱起入帳,拱手說道:‘吐渾哈與烏閭禪布已經帶到’。

一位臉上帶有陳年傷痕的年老儒生目露狠厲,拱手道:“霍大人,這些胡人接虎狼之性,秉性殘毒,不如儘殺之……”

霍不疑一擺手,製止道:“稍安勿躁,且先聽我問完話。……阿起,先帶吐渾哈。”

帳內旋即靜了下來。

梁邱飛領著數名兵士將一個五花大綁之人壓進帳來,那人虯須散辮,滿臉血汙,被壓著跪倒在地上猶自怒吼,滿嘴不熟練的漢話:“……霍不疑你這受詛咒的奸漢人,要殺就殺,不可折辱我!”

霍不疑奇道:“你又不是與我軍將領正麵打鬥中被擒獲的,你是逃之夭夭時中了王老將軍的埋伏才落的網,不是早就折辱過你了麼。”

眾將領放聲大笑,吐渾哈艱難的憋氣:“總之你們都是奸賊,你們殺了我們部族那麼多人,我定然不與你善罷甘休……”

話還沒說完,張擅小小聲道:“這人竟會說漢話,說的還不錯,還知道‘善罷甘休’。”

霍不疑笑笑:“彆看我們這位右穀蠡王模樣粗豪,其實是個好學之人,數年前就向劫掠過去的漢人奴隸學漢話了。”

帳中響起輕輕的笑聲,吐渾哈兩隻耳朵豬血般紅了起來。

中年儒生皺眉道:“這人苦心學習漢話,看來誌向不小。”

霍不疑道:“賈先生說的好。據細作來報,此人自少年起就喜愛咱們中原的東西,舉凡陶器,熏香,綢緞,甚至詩歌美人……都喜愛的不得了。”

吐渾哈惱

羞成怒:“霍不疑你這奸賊,你殺了我兄長,我與你不共戴天……”

霍不疑似乎很驚訝:“咦,你與兄長權渠單於不是素來不合麼?”

吐渾哈一愣。

“自從五年前你們的父親過世他繼位你們部落的單於,他就屢屢打壓你。”

“四年前他搶走了你心愛的女奴,然後折辱致死。”

“三年前他劃走了你一半人馬丁口,你連夜闖進他營帳,彼此捅了對方一刀。”

“隨後你們兩兄弟就分帳而居。這回大戰,若不是甘邪單於硬壓著你說和,還擄走你的兒女做要挾,你不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來麼……”

霍不疑一句接一句的揭短,吐渾哈差點岔氣,猶如被剝光了衣裳,大喊:“夠了!你少來這套!草原上的事咱們草原上的英雄好漢自己會料理,用不著你來挑撥離間!我與兄長的事也一樣,再大的仇也是咱們自己人之間的事!可是這回你蓄意挑起事端,逼的咱們無路可走,隻能合兵來與你大戰,卻是真真正正的深仇大恨了!”

霍不疑十分耐心的解釋,宛如在教導幼童:“我們漢人是聚族定居的,每日耕種勞作,與世無爭。可你們倒好,隻要看哪日天氣好,就帶上人馬來劫掠一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田地不知荒廢了多少,好不容易建成的村落隨即成空。可哪有千年防賊的,不得已,我隻能想些法子,讓你們這些不肯太平度日的部落聚到一處,然後一勺燴了。你既然讀了漢書,多少比旁的單於和穀蠡王講些道理,當知我所言不虛。”

吐渾哈心知是這個道理,低低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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