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火勢漸小, 被控製下來後,巡城禦史帶著人姍姍來遲。
江窈連和謝槐玉說兩句話的時機都找不到,她算是體會到江煊前幾日來公主府時, 和自己吐苦水時的心曆路程。
她確實幫不上什麼忙, 雖然這件事因她而起。管家勒著韁繩, “謝相吩咐過, 先送殿下回府。”
更糟糕的是,謝槐玉背連夜召進宮,她也沒能回的去公主府,走到半截被人團團圍住給攔下來了, 連枝挑簾一看,為首的是霍統領, 本來想借著以前在宮裡常常走動的關係。
沒想到霍統領一點兒都不通情理,順帶著把她也一起請進宮了。
大太監提著燈籠,給江窈領路,在禦書房外停下。
“陛下正召見謝相,殿下莫急,稍候片刻, 這次陛下雖動了怒, 但奴才看在眼裡, 陛下向來待您的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連枝沒好氣的嗬斥道:“你這什麼話啊?說得跟殿下犯了什麼事似的。”
大太監這才閉上嘴,“奴才多嘴,殿下千萬彆跟奴才這種小人計較。”
江窈跟著一頓奔波, 提著心到現在都沒放下,神情懨懨的問:“……錢公公,你是不是聽見什麼風聲了,但說無妨。”
“風聲談不上,就是先前不小心聽到陛下說來著……”大太監支支吾吾。
連枝上前道:“殿下如今不住在宮裡,你便不將人放在眼裡了?”
“哪能呢?”大太監和盤托出,“好像是有人參了一本,說殿下和謝相來往密切,私交甚好,實在有失規矩。”
江窈沒否認,“那又怎麼樣?”
大太監:“……陛下也沒說您什麼,光說謝相來著,說他為長不尊,居心叵測,欺負您年紀小,專用些花言巧語,就把您哄的團團轉。”
江窈一聽這話果斷來氣了,“我什麼時候被他哄得團團轉了?”
大太監:“……”他也很冤枉,謝相和建章公主?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兒的兩個人,平時話不投機半句多,難道是前段時日,國子監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生情愫?這麼一想就通了,看來……十有**是日久生情。
江窈乖巧的候在禦書房外,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貼上了這麼多標簽。
一段時日沒有進宮,局勢變得太快,人人看她和謝相都像那麼一回事了。
最重要的是,大太監當著她的麵,委婉提了下,建章公主她居然沒有否認?
無意聽牆角的侍衛太監,麵麵相覷,謝相和建章公主……反正郎才女貌,男未婚女未嫁的,這意思是不是代表,好事將近?
正好壽合宮派人來打聽,站在最邊上的侍衛一臉認真道:“你回去複命的時候,讓鄭太後她老人家彆擔心,裡頭回話的人?當然是謝相啦,估計和光熙帝在商議婚事,這個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禦書房裡傳來動靜,似乎是奏折被扔在地上的聲音。
江窈本來沒什麼好怕的,被大太監說了一通,臨門犯慫起來,“那什麼,我身子不適……”
大太監秒變哭喪臉:“其實殿下沒來之前,陛下比這兒還誇張呢,奴才的小心肝喲,這個顫……”
江窈:“……”她想起謝槐玉走出大理寺的一幕,偷偷給自己鼓氣。
她對這段關係,一直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該來的總會來,遲早要麵對。
換成以前……她可能真的會選擇先裝病躲過去,有什麼從長計議。
什麼時候她才能像謝夫子一樣,絕處逢生,一枝獨秀。
江窈覺得自己,現在正在奔上一條沒法回頭的路,一去不複返,怕不是遲早要栽哦。
她站在殿外,規矩的腿都快僵了。
謝槐玉總算出來了,大太監進去領了令出來,“殿下請吧。”
她眼觀鼻,鼻觀心。和謝槐玉擦肩而過,然後她還是沒忍住朝他的方向瞄。
謝槐玉輕描淡寫拂了她一眼。
她和他視線交彙,她看到他眼裡的沉靜。
江窈懸在半空的心驀然放下,踩著門檻的腳步一頓,連枝看得心驚肉跳,有人快她一步。
謝槐玉托住她的手肘,很快又鬆開,“小殿下注意腳下。”
江窈鄭重的嗯一聲。
“臣告退了。”謝槐玉朝她作揖道。
江窈看到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在綿長的宮道上,有月色為他開道。
光熙帝正伏案,有一下沒一下的翻閱著奏折。
江窈萬萬沒想到,她進來後會碰上這樣的局麵。她琢磨出來了,敢情這是故意晾著她。
她覺得光熙帝應該也不太好受,看起來都快打瞌睡了。
江窈弱弱的喊了聲“父皇”,誓要將難怪賣巧發揚光大。
光熙帝不為所動,輕哼了聲,這次好歹有了點回應。
江窈吭著頭也不再說話,那就耗著吧,一派可憐兮兮的模樣。
他都沒開口,好像他已經重罰了她似的。
光熙帝不自覺的放緩了聲音,“刺客以死謝罪,如今證詞也被毀,這案子就此了解吧。建章你有什麼看法?”
江窈怯生生的嗯了一聲,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能有什麼看法,隻要沒有人再無緣無故跑來當刺客,能保住她一條小命就行了。再怎麼說,她救過天底下最像模像樣的“刺客”,骨子裡卻還是個小慫包。
“證詞毀於一旦,還有什麼審的必要?”光熙帝道,“著存堂走水乃人為,謝相和這事兒脫不了乾係,朕不希望你也牽扯其中。”
江窈摸不透……父皇他為什麼會和自己說這個,刺客的案子,她作為受害者要知情可以理解。
什麼叫牽扯其中?她趕過去的時候,著存堂都燒了半天,細看就剩個大梁沒倒……
要不是謝槐玉非要過去,她估計也不會特彆執著,大概也是和光熙帝一樣,證詞毀於一旦,刺客又慘死獄中,頂多戰戰兢兢過一陣,不了了之了。
畢竟據她淺薄的知識庫,曆史上遇刺的五花八門,放在她那會兒,都有反社會分子的存在,日子還不是得照樣過。
這樣一比較下來,謝夫子真的可以說是很嚴格了。
江窈老實的將趕到大理寺前,所見所聞大致說了一遍。
光熙帝跟沒聽見似的,“秦棟父子實乃國之棟梁,秦右相在朝為官這麼多年,勤勤懇懇,朕也該提攜他,秦世子入仕以來,頗得其父風範,現在大理寺當值。”
江窈:“……”關秦世子什麼事?
光熙帝:“謝槐玉剛剛被朕正式革職,現已賦閒。”
江窈後知後覺,問道,“憑什麼革他的職,可是有人在父皇麵前說了什麼閒話?難道是……秦世子?”
怪不得謝槐玉之前不待見秦世子,現在秦世子又參他,冤冤相報何時了,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倆人,明明在國子監那會兒,秦世子和她提過謝槐玉,每次都是一張迷弟臉。
鬼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錯。”光熙帝道,“折子確實是他遞上來的,大理寺聯名上奏,說親眼所見,謝相是唯一一個出入著存堂的外人,一切都沒有查清楚,朕隻是暫時革了他的相國之位。”
江窈這下聽懂了,擺明了就是想讓謝槐玉背黑鍋,什麼殺人放火的,真要是他做的她替他認,謝槐玉為了證詞不惜貿然闖入,長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和他一起去的,豈不是我也開脫不了嫌疑?”江窈眉黛輕蹙。
光熙帝道:“謝相給你灌了什麼**湯,你句句為他說話。”
江窈抓錯重點:“回父皇的話,我沒有句句為他說話,我隻是平心而論。”
“依朕看來,秦棟父子的奏折有理有據,舉國百姓都說謝相勤政為民,長此以往,他難免會自視甚高。”光熙帝利索的站起身,“他幾時把朕放在眼裡過?”
江窈:“……”
她正想就此事,和光熙帝爭辯三百回合。
光熙帝將矛頭指向她,“你的荒唐事,朕既往不咎,你最好也不要再提起,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江窈一頭霧水,追問道:“我怎麼荒唐啦?”
光熙帝抽了抽嘴角,好像在說你心裡有數。
“他現在連國子監大學士都不是,而你是大鄴高高在上的公主,理應和他疏遠一些。”光熙帝諄諄善誘道,他之所以下定決心革謝槐玉的職,除了秦棟父子的上奏,還有他的一部分私心。
江窈慪氣道:“我記得父皇您以前和我說過,要愛民如子,與民同樂。”
光熙帝氣得沒法子,乾脆屈著指節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
江窈哎喲一聲,朝後退一步。
光熙帝一臉“女不教父之過”,“之前是朕的疏忽,等你及笄之後,你若是真有了屬意的駙馬人選,屆時和朕直說就是。”
江窈點頭:“那我肯定要早做打算……”
光熙帝作勢又要敲她,江窈隻好抿了抿唇,不再開口。
“你一定是被那個居心不良的給蒙騙了。”光熙帝自責道。
江窈聽出光熙帝在罵誰,未來女婿頭一次上門,不對,應該是準女婿頭一次被發現,總要吃老丈人一頓教訓的。
她被夾在中間,總不能兩頭不是人,基本現象可以理解。
“就是,居心不良!”江窈附和道。
“你如今心性尚幼,你皇祖母簡直把你寵的沒邊兒了,非說什麼公主要嬌養的大道理,現在可倒好,碰到個有點才識的,有點長相的,有點家底的,就跟窮鄉僻壤裡的小子,一下子中了舉人似的,樂得找不到北。”
江窈:“……我沒有,我還是很見多識廣的。”你們這些古人呐,才是真正的老頑固好不好。
殿外有人通傳,鄭太後推門進來,“哀家就知道,你又在為難窈窈了,是不是?”
他真是怕了自己這個老娘,光熙帝道:“……朕沒有,朕隻是在和她暢談所欲,對,就是這樣。”
江窈果斷見風使舵,和鄭太後統一戰線,“皇祖母你可算來了。”
被鄭太後解救出來,江窈惦記著某人被革職,“那皇祖母您早些回壽合宮歇著,我就不叨擾……”
然後她又被鄭太後帶回壽合宮,展開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
江窈沒有打馬虎眼,鄭太後想知道什麼,她就告訴她。
鄭太後:“多久的事?”
“……大概、也許,快一年?”認識快一周年。
鄭太後:“你當真屬意他?這可不是瞎胡鬨扮家家酒。”
“……一點點吧,如果是扮家家酒,也隻想和他扮。”然而她真實的心理年齡成年了,彆用擔憂的眼神看著她成麼!
鄭太後:“你和他……哀家的意思是,誰先開始的?換個說法吧,誰先捅破這層窗戶紙的?”
“他,上趕著巴著我呢。”那必須得是他啊。
鄭太後富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你和他……現在到哪一步了?”
江窈使勁的搖頭,煞有其事的保證道:“我心裡有數。”
“那就好。”鄭太後眼角笑出褶子,“依哀家看,謝相真正兒是再好不過了,他若能真心待你,哀家第一個樂見其成。”
江窈:“……”蜜汁感動。
同樣一件事,她老爹和祖母的處理方式完全不一樣,鄭太後相比之下立馬顯得清新脫俗,她還是更能接受後者。
江窈走出壽合宮,整個人舒一口氣。
她覺得像剛剛給神父傾訴過,主要是鄭太後總給她一種,背後散發著聖光的錯覺。
……
次日。
天蒙蒙亮,江窈坐在梳妝鏡前,連枝幫她梳發髻,她自己都意外,殿下算是今年頭一遭,這麼一大清早的就起了。
江窈突如其來的覺悟不僅僅於此,她趕到國子監,捧著書,搖頭晃腦的念頭,就差給自己腦袋頂上貼上字條:本人勤奮又好學。
連枝看在眼裡,她隻知道江窈進趟宮,回來跟變了個人似的,也不知道光熙帝和鄭太後,具體和自己公主說了什麼,以為她受了挫一時心裡不好受,一開口都是給她鼓氣安慰的話。
散學回公主府,江窈更是挑燈……夜戰書法,“你看看我這個字,是不是有哪裡沒有寫好?”
連枝再也繃不住:“要不,奴婢去相府問問……”
“相府?那是個什麼地方?”江窈頭也不抬。
連枝:“……”
江窈接下來三五天,都如法炮製。
連枝還沒緩過勁來,這一日用完午膳,江窈心不在焉的捧著茶杯,“你替我去打聽打聽,謝相……現在怎麼樣了?”
現在國子監的門生,對謝相二字基本都是閉口不談,集體默認“勿談國事”。
人人心裡跟明鏡似的,真有癡不愣登的發問,也會被嗤之以鼻,在他們看來,謝槐玉可能今天還賦閒在家,明天可能就官複原職了。
連枝早就想去了,相府的管家這幾天也跟人間失蹤似的,以前常常跑到她麵前露麵刷存在感。
“謝相這幾日沒踏出過府門一步,說是忙於沾花惹草……”連枝將這一整天打聽到的,如實稟告。
江窈挑眉:“沾花惹草?”
“奴婢一時口快,說岔了。”連枝糾正道,“謝相大概是仕途不順,寄情山水?聽說在養花弄草,清一色的奇花異卉……”
江窈打斷她:“就沒有彆的了?”
連枝思索道:“後來又要府上人去找了工匠,將葡萄架重整了一遍。”
“你明兒彆去問了。”江窈撂下筆杆。
關於謝夫子被革職,她說不氣是假的,說不替他委屈更是假的。
聽光熙帝的意思,不止是被參本誣告,還有她的原因在裡麵。
在她的能力範圍之內,她會儘力。她得向光熙帝證明,自己不是一時興起。
至於謝槐玉麼,她說老實話,真不是她護犢子情緒作祟,更不是驕傲,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大鄴的相國,隻會是他。
江窈想起那天,她看到的難民景象。
可以說是觸目驚心,永州的話,刺客既然也是永州人,會不會有什麼聯係?
朝堂上的事她不參與,謝槐玉也不會和她提,但是百姓的事,她總要過問一下,她還信誓旦旦和光熙帝說過,自己愛民如子,她不想言而無信。
她在國子監用完午膳,有意和連枝喬裝了一番,坐上馬車,準備“私訪”。
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轉了大半圈,根本沒有難民的影子。
江窈納悶了,不可能啊,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在靠近煙花巷的一處荒地,和那一日一般無二的景象,甚至有了腐爛的死屍味。
連枝捂著口鼻,張望了一眼,“殿下,好像有不少人咽了氣,周圍的路口都有重兵把守,怕是進不去,裡頭的人估計也是出不來的。”
“路不是給人走的?你隨我過去瞧瞧。”江窈跳下馬車,領著連枝大步闊斧,頗有幾分蓋世女俠,隨影如風的假象。
之所以是假象。是因為看守的重兵輕易就將她們攔下了。
“你們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沒有任何旨令,敢隨意拿人?”睿智如連枝,先發製人。
“我們奉巡城禦史的命令,把守在此地。再犯進一步,休怪我們刀劍不留情。”
江窈聽他們提起巡城禦史,當時大理寺走水,她見過那人,姍姍來遲,美名其曰善後,長得獐頭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敢問巡城禦史又是奉誰的命令?”江窈發問。
她和連枝都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衫,怕被懷疑,特意在臉上蓋一層泛黃的粉敷。
“自然是上頭的命令。”將士們異口同聲道。
江窈低頭一看,有人衝著她跪拜,剛到她膝蓋以上的高度,話都說不太清楚,頭上像長著癩子,裹著個紅碎花的布巾。
連枝隨身帶了綠豆糕,本來是預備給江窈的,矮身遞給他。
紅碎花狼吞虎咽。
“你今年多大?”江窈問他。
旁邊有將士想上前拉開,“我和他們說兩句話總可以吧?大家都不過界,以你們為涇渭,這總不能再違抗你們巡城禦史的命令?”
將士被這話堵得啞口無言,事實上,這黃口小孩也是鑽了他們的空子,才會溜到江窈麵前跪拜乞討。
紅碎花給她比了四個手指頭,叩頭道:“多謝貴人救命之恩。”
“可有名字?”江窈又問。
“貴人叫我小三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