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良六歲沒了親娘,他娘死了百天,他爹新續了弦,後娘能乾又精明,一口氣生了兩個小子,兩個弟弟像是吹氣球一樣地長,那兩張幼嫩的嘴裡長出了鋒利的牙,吭哧吭哧地吃著家裡不多的口糧,成天喊著“餓、餓、餓”,鄭良也餓,他拉起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那細細的胳膊一推,去!這是他的家,這是他的口糧,誰也彆想搶。
後娘看見了,瞪大著吊梢眼,嗓子尖尖道:“好你個黑心眼的小兔崽子,欺負弟弟,看我不替你爹教訓你!”
後娘抄著掃把,將他在自己家的院子裡攆得滿地亂竄,一道道竹節帶著呼嘯的風,鄭良趴下了,後娘不解氣,還在打,他抱著頭,手背上火辣辣地疼,兩個小雜種歡歡喜喜地抓著飯吃,跟著他們的娘一起揮動細細的小手抽打著他的後腦勺,唱歌一樣,“嘻嘻嘻,哥哥壞,打哥哥!”
爹回家了,鄭良傷痕累累地去告狀,換來的是一個響亮的大嘴巴子。
“去你娘的,你娘早跟我說了,這麼大的孩子不指望你照顧弟弟,你倒先欺負上了,還敢來告狀!”
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那些同情可憐的話語早就進了鄭良的耳朵,鄭良不信,骨肉親情,他不信爹會那樣絕情,鄭良耳朵嗡嗡地響,他一步一蹣跚地走出院子,蹲坐在外頭,秋風冷到了骨頭裡,他回頭,屋內蠟燭點起來了,那昏黃的光如清晨溫暖的太陽,一家四口在紙糊窗戶上搖曳出和美的畫麵。
鄭良“呸”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
這個家,他不要了!
什麼都沒拿,什麼都沒帶,隻有一身娘胎裡帶的血肉,一路走一路跑,頭也不回,再也不見,從今兒起,鄭良死了!
一個八歲大的小孩子,在塵世間淪落摸爬,他吃野菜,也打兔子,進了城,他當乞丐討飯,也偷東西。
“小子,彆跑——”
那人跑得飛快,虎虎生威一般,大掌從天而降,老鷹抓小雞一般叼住了他,他抱著臉,嘴裡死命地嚼著偷來的饅頭,臉頰被人掐住擰起,他毫不畏懼地瞪過去,方口闊麵的漢子卻是怒容漸消,竟是笑了,“你這小賊,倒還生了一雙好眼。”
那漢子把他帶回了個大院子,院子裡全是同他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這個拿刀,那個拿槍,還有在牆邊腿拉到頭頂嗷嗷亂叫的小子。
漢子是戲班子裡的師傅。
他叫他跪下,問他身世來曆,姓甚名誰。
他跪在地上,說自己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姓宋——他娘姓宋,名字,沒名字,貓狗豬鼠,隨便叫什麼都行。
那人哈哈大笑,隨即一摸唇角,道:“你這一雙怒目倒是難得,天生就是該吃這碗飯……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瀟聲,以後你就叫宋瀟聲吧,”那人撫了撫他的頭頂,動作帶著他久未體會過的慈愛,“宋瀟聲,好徒弟。”
八歲的年紀對於學唱戲來說算是老了,宋瀟聲是整個院子裡最大的男孩子,也是師傅第一個正式收在門下的徒弟,頭一個徒弟得是個絕佳的苗子,這樣才是個好開頭,能慢慢再收徒弟。
宋瀟聲是個壞小子。
他練功最狠,全是玩命,八歲開筋必須是得玩命,師傅說他有一雙好眼,亮堂堂的,“噌”得一下能叫人心驚膽戰,就憑這雙眼,他能紅,可想紅,彆的也全不能落下,嗓子、身段,缺一不可,下九流的行當,隻有那麼一條路,要麼紅,要麼上街要飯,宋瀟聲吃過要飯的苦,逼著自己必須得紅。
沒日沒夜地練功,他跟班子裡的人全處不來,大師兄很壞,搶他們的飯吃,誰不給,就要被大師兄使壞耍計吃大虧,班子裡的人幾乎都上過宋瀟聲的當,實在是怕了宋瀟聲。
師傅喜歡宋瀟聲是個壞小子,不壞,怎麼能在這世道如魚得水地活?他教他由放到收,將那雙眼裡的怒氣藏在瞳孔之中,等到最恰當的時辰再亮出來,驚豔全場。
在戲班子裡待了兩年,宋瀟聲變了,一般人瞧不出他的怒,也瞧不出他的壞,十歲的孩子身量修長高挑,麵上帶著柔和的笑,雙眸裡時不時地偷跑出惡劣的光芒,底子裡還是那個夜奔離家的混小子。
這天,他正在練功,數九寒冬的天氣,他脫了上衣,露出一身精赤的薄肉,其餘的孩子討厭怨恨這大師兄,但也不得不服氣,宋瀟聲是肯下苦功,有真本事。
師傅回來了。
宋瀟聲在角落裡練功,頭也不抬,他對師傅也沒多少尊敬崇拜,不像那群猴崽子,師傅一回來,就一擁而上,爭寵似的獻寶,宋瀟聲誰也不在乎,隻在乎自己那一身功夫,這一身功夫能幫他出人頭地,彆的,都是虛的,假的,骨肉親情都做不得數,還有什麼是真的?
今日氣氛似乎有些不尋常,宋瀟聲收了腿,將上衣拉上肩膀,師傅已經走了過來,手上牽著個薄臉圓眼的小姑娘,小姑娘紮了一條細細的辮子,眉目秀致,眼睛不笑而彎,有些愣愣地看著他露在外頭的肩膀。
宋瀟聲倏地臉紅,拉起上衣係緊。
“師傅。”
“瀟聲,來,這是小櫻桃,你們頭一個師妹,你可得好好照顧她。”
宋瀟聲身上冒著練功後的白煙,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冷淡道:“這裡又不是窯子,一個姑娘家,我怎麼照顧?”
師傅將那小姑娘推到他跟前,“淺青園來了個女花旦,紅得很,同她搭戲的也跟著沾光,你彆不識好歹。”
宋瀟聲俯視過去,小姑娘正仰頭看他,衝他眉眼彎彎地一笑,眼睛裡乾淨得像清溪冬日的天空。
宋瀟聲扭過臉,挺討厭這雙天真得像是沒受過苦的圓眼睛。
戲班子裡睡得是大通鋪,反正全是小子,長胳膊臭腳丫亂踢亂伸,一人一床被子,冬天蓋在身上,夏天墊在身下,棉花睡薄了睡硬了不暖和了就去鑽彆人的被窩,偷偷摳出幾朵棉花,一到冬天,常為了誰偷誰棉花打得不可開交。
沒人敢偷宋瀟聲的,宋瀟聲是大師兄,宋瀟聲是壞胚子,他直接伸手管他們要,一人一把棉花,不給?不給就出去比比身板功夫,比不過?那你完了,大師兄照顧師弟,給你加練,把你練得哭爹喊娘,師傅還得讚一句宋瀟聲是個負責的好師兄。
沒轍,隻能是上供一樣交上棉花,宋瀟聲的被子冬天最暖和,等天氣一熱,他又將那些棉花還回去,墊在身下也不烘得慌。
可惡的大師兄。
“你睡這兒。”
宋瀟聲睡在牆邊,那是最好的位置,身邊能少挨一個人,睡起來不擠,也乾淨,宋瀟聲讓師弟們一氣往左挪,空出了右邊靠牆的原先自己睡的地方給小櫻桃睡。
畢竟是個姑娘家,同一群小子睡在一塊兒,不大好。
宋瀟聲睡在小櫻桃左邊,有他擋著,誰也不敢越過來。
班子裡全是小子,忽然多個姑娘,小子們都樂瘋了,誰都想同小師妹說說話,鬥鬥嘴,摸一摸小師妹的辮子,聞一聞小師妹身上的香味。
可小師妹身邊有個大師兄,他們一靠近,大師兄那雙眼睛,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就跟了過來,誰要是敢伸手,誰就必定得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