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就黑不提白不提地遮掩過去了,舒國公府上家規甚嚴,幾個知情的下人也不敢上外麵胡亂嚼舌頭,因此梅芬的事並沒有宣揚出去。
隻是舒國公這幾日心裡裝著事,嘴上起了老大的泡,江珩見了他還打趣:“姐夫這是上火了呀,想是家裡頭的菜太辣?還是要吃的清淡些才好。”
被舒國公一連幾個“去”,給打發了。
江珩呢,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和金家的親事敲定之後又相看了親迎的日子,就定在九月裡。兩個多月的時間雖然倉促,但因都是二婚,因此沒有特彆的要求,到時候隻走個過場,拿轎子把人抬進正門就好。
舒國公見他神采飛揚,勉強扯動了下嘴角,“如今你是彆無所求了。”
江珩摸了摸後腦勺,“我自己這模樣你也知道,全賴長姐和巳巳替我操持。”
橫豎就是有個好女兒。
說起女兒,舒國公就想起自己的女兒,眼下也不知怎麼料理才好。江珩說要請他吃酒,他擺手婉拒了,搖著袖子返回自己的馬車上,乏累地抬了抬手指,“回府。”
待到了家門前,打起簾子看向門楣,高門大戶,看著十分鼎盛的模樣,誰知道心裡有那麼多的愁緒。
明夫人這幾日也病倒了,說是中了暑氣,可他怎麼能不知道,明明是被氣病了。
妾室上來迎接,把他攙進涼廳內,又打手巾讓他擦臉。這頭才收拾完,門上有人進來傳話,說何家表公子來了,求見郎主。
舒國公呆了呆,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見他。原先聽了明夫人的話,小王八罵了千千萬萬句,隻差上門擰掉何嘯的腦袋。如今梅芬出了這樣的事,那些話就變得不可信起來,連帶著何嘯的為人是不是當真那麼不堪,也令人心生猶豫。
妾室見他發怔,輕輕喚了聲郎主,“見是不見,郎主不給句話?”
舒國公這才回過神來,歎了口氣道:“請他到前廳稍待。”自己換下了朝服,方不緊不慢往前頭去。
打一進門,就見何嘯站在堂前,穿一件月白的圓領袍,很有一種文人做派。自小看著長起來的孩子,即便聽了梅芬對他的控訴,沒見他人時恨得牙根癢癢,見了他的人,又覺得這孩子不應當惡劣至此。
還記得每回登門,他必定扔下課業站在門前親自相迎。還有六七歲時,麵對那些讀書人侃侃作詩的樣子,這樣一個知禮的孩子,又怎麼會使壞推梅芬下水,溜進後院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呢。
唉,眼下是什麼人都不敢信了,舒國公想起那個老實巴交的女兒,又對世間一切產生了懷疑,晦澀地看了何嘯一眼,“你來了?坐吧!”
何嘯向他行了禮,方在玫瑰椅裡坐下,一麵笑道:“這幾日忙著秋闈,沒能來向舅舅請安。”邊說邊打量舒國公神色,“舅舅是身上不好嗎,怎麼瞧著沒什麼精神?”
舒國公噯了一聲,“想是天太熱,有點中暑。你今日來,有什麼事嗎?”
何嘯道:“過幾日是家下祖父的七十大壽,父親母親修書來上京,問問舅舅可有閒暇往洛陽吃一杯壽酒。”
那倒是一樁大事,換了平常應該跑一趟,但如今家裡弄得這樣,說實話他也不敢隨意出門。
“我近來朝中事務繁雜,你舅母也要籌備向序的婚事,實在走不開,回頭預備了壽禮,打發人送到洛陽去,也請你代我們向你祖父及父親告個罪。”
何嘯笑起來,很有溫文爾雅的氣韻,頷首說好,“天實在熱,長途奔波,人也受不住。”頓了頓又問,“合序的親事議準了嗎?什麼時候辦喜事?”
舒國公道:“年下過禮,成親大約要到明年再議了。”其實自己也是勉強支應,實在尋不著話題,便隨口問了一句,“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定了哪家的千金啊?”
可他卻不說話了,沉默半晌後苦笑了下,“我喜歡的人,心裡有了彆人。上回好容易遇著機會和她表明了心跡,她卻讓我不要癡心妄想……”說著低下了頭,“想是我不懂討好,入不得她的眼,可我自小喜歡她,一直到今日心意也沒有變過。”
舒國公聽得心頭暗訝,聯係起從明夫人那裡聽來的話,發現說的不就是梅芬嗎。
隻不過驚訝歸驚訝,卻不能隨便下定論,隻道:“你如今是洛陽名士,又出生鐘鳴鼎食之家,誰能看不上你?”
何嘯眉間那點愁思鋪排得很好,輕輕搖著頭,“她向來討厭我,說我是讀死書的書呆子,乃至看見我就要繞著我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好,那麼招她厭惡。”
這麼一說,舒國公立刻發現梅芬的一麵之詞果真沒那麼可信了。討厭一個人,連他喘氣都是錯的,又怎麼能接受人家的美意呢。
“不過想來,我也有唐突的地方,那天貿然和她提親,並沒有知會過家中父母。可我也是情急,得知她看上了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人,若是被長輩知道,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舒國公簡直被他說得上頭,原來梅芬那些醜事,何嘯早就知道了,隻是一直沒說,保全她的體麵,結果她還狗咬呂洞賓,反過來誣陷人家。要不是出了前兩日那事,自己到如今都被她蒙在鼓裡,果真以為何嘯是那樣十惡不赦的壞種了。
“你是什麼打算呢,還想著迎娶那位姑娘嗎?”
何嘯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沒說想,也沒說不想。猶豫了好半天,鼓足勇氣叫了聲舅舅,“表妹和魏國公解除了婚約,如今怎麼樣,重新與哪家議親了嗎?”
舒國公說沒有,“遇不見合適的,且再等等吧,反正不著急。”
何嘯哦了聲,沉默下來,欲言又止了半晌,還是低下了頭。
舒國公打量他神情,也不繼續這個話題,隻道:“中晌在這兒吃個便飯吧,我讓下人預備起來。”
何嘯卻說不了,“今日我來見舅舅,其實是另有一樁事,想問問舅舅的意思。”
舒國公心裡知道了個大概,但仍是不動聲色,頷首道:“自家人,不必諱言,你說。”
他手裡那串菩提也忘了撚動,似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積攢到了底下幾句話裡,站起身,恭恭敬敬向舒國公長揖下去,“仲柔不才,想同舅舅說,如果表妹沒有合適的郎子人選,可否考慮我?”
舒國公臉上神色微微一變,“你說了半日的那個姑娘,難道就是梅芬?”
他忙說不是,“我想著人家既然不願,必定是沒有緣分。如今我二十二了,家裡父親母親催得急,我也不知應當怎麼和他們交代……我是舅舅看著長大的,我的人品舅舅應當知道,隻是唯恐兩家門第懸殊,雖說是至親,畢竟爵位上差了好幾等,我自身也還未謀得一官半職……”
舒國公不說話了,認真審視了何嘯一眼,並沒有給個準話,“這件事,還需和你舅母商議之後才能答複你。”
何嘯說應當的,“兒女婚事,原就該由父母定奪。”言罷無措地摸了摸額頭,“我今日也不知怎麼生出這樣的心來,有冒失之處,還請舅舅見諒。如今我話說完了,就不叨擾舅舅了,舅舅請留步,我這就回去了。”
舒國公道好,並沒有起身相送,看著他由小廝引領著送出了門。
略沉吟一會兒,還是往後麵園子裡去,進了臥房,見明夫人正坐在桌前喝茶,他咦了聲,“你怎麼起來了?”
明夫人耷拉著眼皮說:“越睡越沒勁,不能再躺下去了,起來走兩步,倒還有些精神。”一麵又問,“你吃過飯了麼?我讓人預備……”
舒國公說不忙,“這會兒沒心思吃飯,是有件事,想同你商議。”一五一十把何嘯登門的經過都同她說了,末了喃喃自語,“我原說仲柔自小端穩,並不是那樣陰沉的脾氣,原來她苦戀著梅芬,是梅芬鬼迷了心竅瞧上向謹也瞧不上他。他想救梅芬於水火,誰知梅芬急了,先反咬他一口,這麼一來斷了他提親的後路,要不是前幾日東窗事發,咱們不知要被她瞞到什麼時候。”
明夫人長長歎了口氣,“我是真沒想到,梅芬這孩子竟這麼有主張,她在父母麵前滴水不漏,隻管和巳巳告狀,弄得回門那日巳巳找我哭訴,為了梅芬急得不知怎麼才好,到最後要是知道了實情,那梅芬往後還做不做人了!”
“唉……”舒國公抹了一把麵皮,“那些暫且不說,先說何嘯求親這件事,你心裡是什麼打算?梅芬若一輩子不嫁,咱們這麼大的門頭,斷沒有養不起一個女兒的道理。可她嘴上不嫁,暗裡作妖,誰知道將來還會鬨出什麼醜事來,倒不如嫁了乾淨,咱們調理不好,讓人家去調理。我如今對她,真是半點指望也沒有了,每日戰戰兢兢,就怕又有不好的消息傳到耳朵裡,竟是比戰場上殺敵還累。細想想,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是把梅芬配了仲柔,借著仲柔的名聲,也好堵住彆人的嘴,你看怎麼樣?”
明夫人一籌莫展,“她對仲柔沒那個意思……”
“她對誰有意思?投靠到門上的那個破落戶?你可好生斟酌斟酌,姑娘下嫁不怕,怕的是嫁得太低填了無底洞,不說旁人,就說月引,自己一步沒走好,連累得女兒到這會兒還在貼補那個不成器的父親,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你倒忘了?”
這下明夫人也動搖了,“感情是靠處出來的……”
舒國公感同身受,“想當初你不也瞧不上我嗎,是嶽母大人強做了主,才把你許配給我的。”
明夫人聞言瞥了他一眼,是啊,她十五歲說親那年,他剛從石堡城回來,那張臉風吹日曬下看著足有三十,當時她就不願意,“我不給人做續弦”,是母親好說歹說人家沒娶過親,才二十出頭,又說他多耿直,為人多敞亮,她實在繞不過去,才勉強嫁給他的。
婚後的向君劼也確實令她改觀,雖說是個直腸子,但體貼老婆,知道大老遠給她帶胡餅回來,她就想原來聽取父母之言到底沒有錯。反觀月引,被江珩那小白臉迷住了眼,落得那樣了局,兩下裡一比較,不免動了心思,何不作了這個主,將來梅芬自會感激父母的。
“既這麼,那就乾脆定下了吧。”明夫人也有些灰心了,歎息著說,“那麼寶貝的女兒,養到最後竟養出仇來,是我教女無方之過。她如今這副模樣,恐怕也隻有仲柔願意包涵她了,知道內情卻還顧念她的臉麵不在你麵前說破,我瞧仲柔倒有些忌浮的風骨。”
舒國公點了點頭,“一文一武,總算齊全,就看梅芬知不知足了。”
夫婦兩個說定了,明夫人自然要去知會梅芬。走進滋蘭苑,梅芬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她心裡生出一點怨恨來,站在床前說:“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再這麼下去不成體統,還是嫁出去的好。你爹爹和我,替你覓了一門親事,人你認識,就是何嘯,不管你是喜歡他也好,厭惡他也好,眼下除了這門親事,你再尋不見更好的了。總算你姑母不是外人,嫁到他們家,也免於你受婆婆刁難。你自己預備起來,養好了精神,彆再鬨了,爹爹和阿娘都不年輕了,經不起你再三再四的折騰,這些年來父母為你操碎了心,你應當知道。”
這段話沒有什麼感情,就是直直地下令。梅芬先還恍惚著,一瞬忽然回過神來,支起身子問:“阿娘,你們要把我嫁給誰?”
明夫人說何嘯,“平素是你對他成見太深了,我瞧他沒有什麼不好。等定了親,你們再多相處相處,興許時候一長,就處出感情來了。”
梅芬如遭電擊,愕然望著母親說:“阿娘,你們就這麼討厭我,把我視作燙手的山芋,急於處置了我嗎?”
明夫人那張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垂著眼說:“爹娘是為你好,將來你到了我們這個歲數,就知道爹娘的一片苦心了。”
她轉身出去了,身後響起梅芬的哭聲,她也沒有停留,閉了閉眼,毅然走遠了。
八寶想求情,可是又不敢,隻得回身進內室安慰梅芬:“娘子彆哭,咱們再想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自己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終究逃不過何嘯的魔爪。人家步步為營,哪怕上回的行徑那麼惡劣,也沒能阻止他說到做到。爹爹和阿娘還是更相信他,兩下裡掂量,何嘯總比那個護院小廝強。
再去求告,沒有用的,她永遠不是何嘯的對手,越是掙紮,越是臉麵儘失,她已經喪失了最後一點鬥誌,一切都完了。
八寶和團圓看她眼裡的光都熄滅下來,兩個人急得落淚,“小娘子,你不能認命,一定會有法子的。”
她搖了搖頭,“沒有人相信我了,從前幾日開始,我就昏昏噩噩,以為這是一場噩夢,可是任我怎麼掙紮都醒不過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八寶說:“我去找雲娘子,她上回讓檎丹姐姐傳話,不管出了什麼事,都可上魏國公府找她的。”
梅芬還是搖頭,“找見她怎麼說?說我和一個不認得的男人摟抱在一起?恐怕她也不會相信我了。”
前幾日發生了那件事,今天何嘯便來提親,這裡頭當真沒有因果嗎?梅芬心裡是明白的,可她明白又有什麼用,再去指認何嘯,誰會覺得她的話是真的?大概都會說她發癡發癲,反倒去同情何嘯,覺得他被一個瘋子拖累了吧!
“算了,萬般皆是命。”她背靠床架閉上了眼睛,“掙不過,就這樣吧。”
八寶不由嗚咽,“娘子……”
她平靜道:“罷了,不說了,我乏了,你們出去,我再睡一會兒。”
八寶不放心,嘀咕著:“奴婢留下陪您。”
結果她有氣無力地瞪了她一眼,“連你也要反我?”
這麼一來女使們也不敢多言了,隻得無奈退出了內寢。
裡頭的梅芬到這時才哭出來,自覺前路茫茫,恐怕再也沒有活命的機會了。與其以後被何嘯整治死,還不如現在自己了斷。
於是掙紮著從床上下來,拉開螺鈿櫃的抽屜找見了做女紅的剪子,預備對準心窩一下子捅進去,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可是比劃了半天,卻又連自儘的勇氣都沒有。最終那剪子掉落下來,砸在腳邊,她蹲在地上,看著它默默流淚,有時候真是恨自己,恨自己沒用,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連半點自救的辦法也沒有。
去找巳巳嗎?找了巳巳也沒用,爹娘隻會覺得連巳巳都被她糊弄了,自己如今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往後的人生,大概隻有這樣孤獨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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