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城垂眼沒說話。
烏泱泱跑過一群人,吆喝著冰裂了,有人落進半條腿,褲子全濕了。他紋絲不動站在那兒,有人要撞上他也不知道,垂著的雙手縮進袖口,慢慢捏緊。
禾央筆直地站在他對麵,麵上漸漸沒了期待,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有些難堪地抿起唇,往他麵前走了一大步,仰著頭,又說一遍。
“我們去領證。”
何城苦澀地無聲地笑了下:“算了吧。”
禾央隻感覺驟然間就湧來一股劇烈的寒風,她險些站不住了,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
根本沒想過他會拒絕的,連準備都沒有。禾央幾次想開口詢問他到底怎麼了,抬眼就是男人憋得通紅的眼眶,他麵上沒有絲毫笑意,瞧著冷冰冰的。他人本就高,直挺挺立在麵前,顯得冷漠又無情。
禾央愣了下,問他:“什麼意思?”
何城偏頭,垂眼盯著路麵的雪堆。時間尚早,雪還是白的,隻零星幾個灰撲撲的腳印。他做足了準備,出口的每個字像是刀尖在他喉嚨切割:“我要去國外了。”
禾央睜大眼睛。
何城不敢看她,隻是機械性地說:“醫生建議我去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專心養病,我的情緒很不穩定,稍微一點不如意的事就會發病......病發的時候太難受,我不想再經曆了。”
禾央的表情冷下去,雙手插進衣兜,往後退了小步,眼神落在他身上,充滿失望。
或許真的是她想多了,竟然去相信他的感情,還以為醒來後的他必定跟從前一樣,愛她護她。
她白了臉,一股惡氣充斥胸腔。她說:“我明白了。”
何城難過地抬眼。
禾央麵無表情:“你說的沒錯,你不是他。是我把你們搞混了,我愛的何城不是你,他早和我死在了車禍中,我還傻傻地想著跟你結婚,這幾天是我打擾你了,我現在就走。”
禾央轉身離開了。
何城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變成小小的黑點再也看不見,身邊人來人往,他的視線一片模糊,眼睫凝出幾顆透明的水珠,輕輕眨眨從他臉頰滑落。
何叔終於找到人,他左右看了眼:“禾小姐沒跟您一起?”
何城沒說話,咳嗽了聲。
暮色微沉。起初何叔並沒當回事,這幾天何城和禾央總是下樓散步,但過了飯點還沒回來,他給兩人打電話,沒有一個能打通,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趕忙找人。
“您這都凍壞了。”
何叔要何城回屋裡去。
何城跟著他走兩步,再次看向禾央離開的小道,強硬地彎了唇:“她生我氣了,再也不會見我了。”
何叔清楚何城這幾日心裡的想法,歎了口氣,說:“小少爺,我實在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跟禾小姐分開,你們相處的明明很好,禾小姐知道您的病情,也沒有說什麼,您也很愛她,到底在怕什麼?”
何城:“我怕像他一樣。”得到了就會想要的更多。
何叔:“誰?”
何城:“另一個我。”
何叔聽得一頭霧水。
何城在室外待了將近一整天,那天溫度本就低,還有小雪,回到屋裡後他身上都凍壞了,手都紅彤彤的,指節發紫。連著發了好幾天的高燒,意識清醒後,他就不願意在醫院住下去。
何城去了飲溪園。
何城推門進去,房間內空蕩蕩的,隻簡單刷了白牆,懸掛暗色的窗簾,進屋一股久不通風的氣息撲麵而來,與他記憶中溫馨的小屋天壤之彆。
他恍惚想起來。
充滿女人氣息的房間,落地窗前的盆栽,沙發上柔軟可愛的抱枕......都不屬於他。
......
萬物回春,百花盛開。
清風徐徐吹,卷起一地花瓣,隱隱有香氣襲來。禾央盤腿坐在落地窗前,旁邊的白色紗簾整齊地挽好,幾隻麻雀飛得激烈,猛地撞向玻璃,發出聲震響。
她伸手去碰,卻隻碰到厚厚的玻璃,陽光落在身上,始終隔著層。
何城端著早餐從廚房出來,自然地來到她麵前,他也學著禾央盤腿坐在柔軟的毛毯,瓷碗裡盛著晶瑩的蛋炒飯,加了蝦仁蔥花。他的臉色陰鬱,眼神卻溫柔,強勢地拽了紗簾,便把落地窗外的景象遮住。
何城把禾央抱起來,像是抱小孩,一勺子一勺子喂給她吃,禾央乖乖地依在他懷中。
畫麵在這裡戛然而止。
落地窗驟然碎裂,高樓坍塌,所有的一切落入滾燙如岩漿的地麵,隻有一朵鮮紅的玫瑰花盛開,卻也隻比周遭多停留一會兒,很快,赤紅的岩漿便將花瓣整個融化銷蝕。
何城驚喘著從夢中醒來。
他連拖鞋都沒穿,赤著腳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麵一片白茫茫,還在下雪,雪花飄來眼前,落在玻璃窗,轉瞬就變成一灘水,流下一道長長的水痕。
他鬆了口氣,站在窗前看了好一會兒,確定那是夢,才將窗簾重新關上。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何謹言來了,他拎著保姆做好的早餐,敲他門。
“醒了嗎?”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他。
何城推開門,跟何謹言打了個照麵。他沒什麼精神地嗯了聲,接過何謹言手裡的餐盒,說了句:“不用每天來送。”
何謹言沒說話,麵色不善地看著他。
何城這幾天又像是回到之前的日子,或許說比之前還要頹喪。
他這種狀態,何謹言隻在他高三結束的那個暑假見過,現在的他比那時候還要厲害,了無生氣,像是對什麼都沒了興趣。
他套著寬鬆的睡衣褲,是藍色底印花圖案的,很幼稚,發絲淩亂,兩頰深凹,眼裡沒什麼精神。並沒有不吃飯,每次何謹言拎著飯盒來,何城都會乖乖地坐在餐桌前,一絲不落地吃乾淨。
何城吃完最後一口,過了大概有幾秒鐘,猛地捂住胃部跑進了洗手間,他半跪在地上,將剛吃進去的早飯吐了個乾淨。
這幾天何城一直這樣,吃什麼吐什麼。
何謹言皺眉:“吃慢點。”
何城抽空看他眼,笑起來:“夠慢了。”
何謹言從架子上抽了條毛巾,遞給他。
何城接過去,是條米白色的。他按照記憶把這間屋子裝扮了個七七八八,這條毛巾乾淨又柔軟,他怎麼舍得自己用。將毛巾團在掌心,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彎下腰用水衝臉。
何謹言懶懶地靠在門沿,本來是不想說何城的,可他有氣無力地立在那兒,魂兒都像是被抽走了,臉色是長久不見天日的慘白,那塊破毛巾被他寶貝似的掛回架子上,還捋了捋褶皺。
何謹言氣笑了:“真那麼喜歡她,把她叫來,哥哥絕不讓她離開你半步。”
何城說:“我不喜歡她了。”
何謹言嗤笑聲:“騙傻子呢?”
何城抿唇不語。
何謹言打電話要人送碗藥粥過來,隨後就坐在沙發上,他發現屋裡跟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變了個樣,更溫馨了。
這種改變,想想都是因為什麼。
他打開手機,選中照片給何城發過去。
何城疑惑看向他。
何謹言:“不打開看看?”
這句話像是有魔力,吸引著何城將手機拿起來,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好了。
他知道何謹言給他發的是什麼,他曾跟何謹言說過不需要再派人跟著禾央了。
麵對近在咫尺的照片,他卻很難控製著自己不去看。
掙紮了好久,何城還是打開手機,近乎貪婪地盯著人群中的禾央。
其實就隻有零星幾張照片。
何城卻硬是看了半個小時。
他劃到最後一張,是張大合照,基本上是禾央單位裡的同事,還有好幾個生麵孔,看起來像是大學城的居民和小孩,地點很熟悉,就在大學城的那條湖水前。
照片中的禾央憔悴很多,她穿了件短羽絨,下身牛仔褲,縮在人群中,麵對鏡頭笑起來的模樣顯得很勉強。
何城的手指慢慢摸上她的臉:“她去做什麼。”
何謹言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不喜歡她了,還問她做什麼?”
何城又不說話了。
何謹言真是煩死他一副悶葫蘆的樣子,一點朝氣都沒有,懶懶地說:“她們單位舉辦的防冰裂安全教育,地點在大學城那片湖旁邊,”隨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下,“哦,當天溫度好像還挺冷的,據說演講的時候有個孩子調皮跑到湖麵蹦,果然裂開了,好幾人跳水去救,禾央離水麵近,沒下水,但好像被水漸到身上濕透了......”
何城的臉色瞬間變了。
何謹言自顧自地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頂多濕個衣服,冬天穿那麼厚,凍不著的。你再往下滑,那就有她被水淋的照片......”
......
禾央套了很多衣服出門的。
往常冬季她都是穿一件薄毛衣,有時候穿件毛呢外套,很冷的時候才會穿羽絨服,然而今天她連保暖衣都套上了,還是覺得冷。
趴在辦公桌,有氣無力地看著電腦屏幕。
進行防冰裂安全教育的那天,正好趕上她的姨媽期,身上本來就不舒服,意識也比平常慢半拍,有人落水的時候她正拿著手機給演講的人拍照,就站在離湖麵不遠的位置,落水那人的水花倒不是很多,她那時候離得遠遠的就行了,可她愣是站在原地沒動,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就被兜頭一捧水澆了個渾身冰涼。
當時沒覺得有什麼,反正穿的是羽絨服,裡麵的毛衣沒有濕,湊合著忙乎到傍晚,回到單位又要加班寫稿子,發公眾號,忙活完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
禾央是睡醒一覺發現情況不對的,她的頭昏昏沉沉的,摸了摸額頭果然有些發熱,本來是想著請假的,可是這一個月她請了太多次數的假,她本來就是臉皮薄的人,硬撐著起床,隨便吃了點墊墊肚子就去了單位。
禾央一上午什麼都做不進去,抱著裝滿熱水的被子,下巴搭在杯蓋上,睜大眼睛努力去看電腦屏幕上的字,那些字仿佛自己張著翅膀,飛來飛去,她怎麼都抓不住。
到了中午飯點,李姐見禾央還坐在原位不動,走過去一看,就見她的臉蛋紅紅的,眼睛也沒什麼力氣強睜著,她驚呼了聲,探手摸她的額頭。
“小禾,你這是發燒了呀,可千萬彆硬撐著,下午沒什麼事了,你跟領導請個假回家休息吧。”
禾央:“沒事,我中午睡一覺就行了。”
李姐還是不放心:“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不會照顧自己的身體,非得折騰感冒發燒才消停,你前些日子身體就不好,現在又發了燒,這要是讓你家人知道該多心疼?你父母這個年紀也不工作了吧,不如把他們接來A市照顧你幾天,等你身體好了再送他們回去。”
禾央的臉白白的沒什麼氣色,即使抱著杯子喝了一上午的水,唇還是很乾,離了水就發乾,她雙手交疊放在桌麵,下巴擱在上麵,聽了李姐的一番話無聲地笑了笑。
她堅強慣了,從前的她才不會因為一點小病小痛就難受得跟什麼似的。姥姥姥爺雖然疼愛她,可她從小就懂事,知道兩位老人年紀大,能不讓他們操心的事她都是硬扛著的,兩位老人去世她就真成了一個人,直到後來遇見了何城,她有了能夠撒嬌哭泣的對象。
禾央本來感覺還能忍受的疼,因為想起何城後,變得更加劇烈,她一隻手按壓著肚子,眉心漲漲得令她連回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張莉莉在收拾東西,這幾天她屢次被禾央拒絕很不舒服,聽到李姐說起禾央的父母接了句話:“李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禾央的父母是什麼人,有事沒事問她要錢,可不是誰家的父母都會心疼兒女的。”
李姐不讚同地回:“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怎麼會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平時要錢那也是家裡日子過得難,小禾現在正在病著,當父母的哪有不心疼的?”
張莉莉嗤笑了聲。
禾央麵無表情地撥弄手機。
何城的微信頭像是一片黑,一個大大的字母“H”,聊天界麵顯示“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開始聊天了”。
禾央沒有勇氣給他撥打電話。
她心底酸酸脹脹的,手機開了一上午,屏幕發熱,她卻仍然不離手,隻要屏幕暗下去就點一下。她現在頭腦發熱,之前發生的很小的事被她翻過來覆過去地想,最後又想起何城說出那句算了吧的表情,那麼冷漠,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們之前發生了什麼。
禾央有些生氣,她眉頭皺起,點開他的頭像。
把他加入了黑名單。
中午禾央沒出去吃,要李姐幫她在食堂打。
李姐很快回來了,她沒帶飯,身後跟著個男人。
禾央趴在辦公桌睡過去。
李姐剛想把她叫醒,何城輕聲說:“彆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