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緣看宋芷琳的眼神有點兒複雜,動了動嘴,聲音都有些沙啞:“是,一直發高燒,你……醫生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但就是沒用,隻能等他自己醒來。”
“你也一直沒休息吧,”宋芷琳看康緣,對方的下巴上都有了青色的胡茬,“你去洗洗臉吃點東西吧,這裡有我。”
康緣撓撓頭,回頭看了一眼楚池,又看了一眼宋芷琳,最後還是打開門離開了。
房間重新歸於安靜,宋芷琳把自己手裡拎著的包放在沙發上,目光漸漸轉向病床上的人。
康緣離開病房,上了電梯,電梯下行,中間停了下來,一個女人站在電梯門口。
他站在裡麵,不經意間抬起頭,愣了一下。
那比他還憔悴的女人此時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未注意男人的打量。
康緣站在那裡,呆若木雞。
這個……叫什麼來著……
是不是叫張子蓉?楚池的那個媽。
康緣一瞬間就清醒了,差點以為楚池被人發現了,但是他又很快冷靜了下來,就算被發現,也不應該是什麼都不懂的張子蓉。
那女人一遍一遍的打著一個電話,電梯下行這幾秒鐘都沒閒著,但是電梯裡沒信號,平常打不通,現在就更打不通了。
張子蓉本隻是快五十的年紀,照著原本的底子,應該是個美婦人的,至少楚池還在的時候,她萬事不用操心,大手大腳的花錢,哪裡都要好的,幾乎住在美容院。
也不怪康緣一開始沒認出來,這女人老的太快了,頭上甚至冒出了不少白發。
“媽的混蛋,混蛋!!!”
張子蓉不甘心的想要張口罵人,這是她以往的習慣,根本改不掉,更何況最近的糟心事兒實在是太多了。
楚池的死不但沒能讓她和張凱繼承他在公司的股份和錢,他們甚至徹底跌入雲端。
那個羅勳嘴上說的好聽,結果現在居然反過來威脅他們,非說楚池跟他們沆瀣一氣拿走了公司最值錢的機密,她要是有那東西還至於落魄成這樣嗎!
偏偏她還不能說楚池那一晚見她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說出來是要坐牢的!
羅勳那個混蛋用這事當借口威脅她,當初聯係她對楚池動手的人沒了蹤影,說好的錢也沒打到她的戶頭來,張子蓉要多後悔有多後悔。
偏偏張凱那罕見的病症還嚴重了,現在根本就離不開醫院,錢大把大把的花著,害得她不得不變賣自己所有值錢的名牌和首飾。
康緣目送張子蓉罵罵咧咧的離開醫院,走出大門,呼出一口濁氣,不再看她的方向。
不要說名字,就算現在的楚池站在張子蓉麵前,她也未必能認出來。
他這是在瞎操心呢。
康緣在這裡看見了張子蓉,病床上的楚池在夢中也看見了熟人。
他的夢又長又深,根本醒不過來,他夢見自己躺在國外的醫院裡,每天都看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
沒有宋家老宅——或者說,他確實在那裡住了幾天,但是很快就被威廉安排著轉到了國外更好的療養院。
他在那裡天天與噩夢和頭疼為伴,沒有宋芷琳。
沒有人因為怕黑湊到他旁邊非要霸占他的床;沒人饞貓一樣吃掉他的牛排;沒人因為怕貓緊緊抱著他不肯鬆手;沒人給他拉小提琴;沒人用那麼輕那麼軟的聲音告訴他要好好活著;也沒人喝醉了抱著他的胳膊撒嬌……
養病的時候他像個自己都不認識的殘暴瘋子,日日因為頭疼發脾氣,把房間折騰得狼藉一片,病好了之後的他更是變本加厲,難以控製。
有人怕他,有人同情他,也有人恨他入骨,恨他為什麼沒乾脆的死掉。
另一個平行時空,另一個夢裡的世界,他穿著高級西裝,坐擁權利與財富。
但是西裝之下的疤痕仿佛書寫在身上一生的魔咒,令他生命枯萎流瀉,精神頹靡腐爛,大腦喪失感情功能,血液冰冷,心腸肮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瘋得毫無底線。
高熱久久不退,從每一寸皮膚,每一顆毛孔深入身體,沸騰的躁鬱流進冰冷的血液,滲透虛弱又敏感的神經,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男人想要抓住什麼,但卻隻能徒勞從深淵入口陷落。
不對。
不對。
該有那麼一個人的,該有一個人在這裡的。
她為什麼不在夢裡?
她在哪?
為什麼不在?
宋芷琳靜靜的坐在男人的床邊,就那麼看著他,心中一片平靜,但是,床上的人卻似乎不怎麼平靜。
他蒼白的臉上留下虛弱的冷汗,墨染的眉死死皺著,身體在顫抖,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骨節泛白,手背和小臂因為用力而暴起根根青筋。
這種變化太過突然,宋芷琳趕緊摁響了呼叫鈴。
醫生走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同情和無奈。
他像昨晚和今早的很多次一樣,檢查了他的身體數據和情況。
“沒問題,除了那些沒好全的外傷,他很健康。”
宋芷琳皺著眉:“那他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退燒。”醫生很無奈,即便不忍,也知道不該說這樣的話,但這樣的情況真的讓他很棘手。
該做的都做了,病人是用了鎮定劑之後才安穩的睡了一會兒,再這樣燒下去,人醒來之後非傻了不可。
宋芷琳心情複雜的看著眼前的人,將醫生交代的話都記了下來,重新關上病房的門,走回床邊,抿了抿唇,伸手,將手心貼在了他的手背上。
微涼的溫度與滾燙的手背貼在一起,仿佛一滴甘甜的露珠滾進爆裂熾熱的火球,雖無法澆滅瘋狂燃燒的烈火,但卻細密無聲、柔韌又不容拒絕的穿透了滾燙的表麵,沁涼的慢慢滲透,在最裡麵慢慢暈開,無聲的安撫著灼燙又無助的心。
楚池凝望著無底深淵的雙眸一片漆黑,卻忽然看見了一束溫暖的光。
那光讓他抬起頭,想要努力看清它的方向。
宋芷琳的手被緊緊的反握住了,他用力到有些疼,宋芷琳覺得這人是在恩將仇報。
但她的手卻怎麼都抽不出來,試了兩次,這男人握得更緊了。
宋芷琳沉默了,記仇了。
記仇到用手帕給他擦去冷汗的動作都用力了一些。
有人在蹭自己的臉——
這是楚池第一個想法。
他努力的想睜開泛疼的雙眼,白光終於漸漸清晰。
緊接著,一個女孩映入他漆黑的瞳。
她抿著紅色的唇,似乎有點兒生氣,琥珀色的水靈眼睛似乎是在看著手的位置,垂著的眼睫小蝴蝶一樣輕盈漂亮的扇了一下,在眼下落下可愛的陰影。
女孩隨意的抓了個丸子頭,幾縷碎發落在臉龐,讓本就不大的小臉愈發精致,淺色衛衣露出一截纖弱白皙的頸,精致的鎖骨若隱若現。
她是那樣美好,那樣清晰,手下溫軟的觸感又是那樣——
真實。
真實——
楚池沒能認出來這個人是誰,但他卻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宋芷琳被床上人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他突然更加劇烈的掙紮了起來,身體開始無可控製的痙攣,神經質的抽搐著,宛如被惡鬼附身了一般,奇怪又恐怖。
宋芷琳覺得一晃眼,楚池似乎已經睜開了雙眼,但手上的疼很快便引走了她的注意,男人愈發用力,無論如何就是不鬆開手。
等到宋芷琳再去看的時候,他依舊雙眼緊閉,一副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的模樣。
宋芷琳隻能再次騰出一隻手去摁呼叫鈴。
一大群醫生急匆匆趕來,但是楚池無論如何就是不鬆手。
機器滴滴的叫著,讓人的心臟不自覺的緊縮了起來,宋芷琳沒法離開,隻能任由他握著。
手被他攥得有些麻,看著病床上痛苦的男人,她的腦子第一次亂成一團。
這個人到底怎麼了,他得的是什麼病,他的精神狀況為什麼這麼差?
康緣曾私下說,有的人外麵冷漠不好說話,其實內心比誰都火爆,比如楚池。
你看他平時一副隨時要拎刀砍人或者直接把他掐死的不耐煩模樣,但其實這人對朋友很好。
他捫心自問,如果將自己帶入楚池的處境,他絕對無法做到如此。
可有的人表麵上很好說話,沒那麼多毛病,不輕易發火,但其實心裡可能比誰都冷漠,就比如宋芷琳。
她的眼底沒有任何東西,很空。
她不在意為什麼自己住的地方會有奇怪的陌生人,那個人還渾身是傷,她不在意為什麼西苑會有那麼奇怪的保安,不在意很多事情。
病床上的人被打了小臂那麼粗的針管,終於慢慢安靜了下來,宋芷琳不懂,也沒問醫生給他用的是什麼,她看著這個人終於平靜下來的身體,看著另一邊手下被他撕開的床單,看著他依舊輕輕皺眉的臉,心軟成一灘水。
她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撥開了他的碎發。
他的額頭原本就沒什麼傷口,但因為頭發變長被蓋住了。
宋芷琳的手順著他的額頭滑下,輕輕描著那濃重淩厲的眉眼,劃過高挺的鼻梁,劃過側臉帶著藥香的紗布。
她揉開了對方緊緊皺著的眉,然後趴在他的旁邊就這麼看著他。
“你彆害怕,我在這裡。”
她放輕了聲音,但是兩個人的距離這麼近,房間又這麼安靜,這聲輕柔的安慰就好像用柔軟填滿了整個冰冷又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楚池的夢終於停止了,他躁動的神經終於再次安靜下來,沉沉的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雖然短,但還算安穩,恍惚之中,有個人輕輕幫他撫平了緊皺的眉,還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害怕。
沒人告訴過他,你彆怕,我在這裡。
這句話仿佛帶著一股奇異的力量,竟真的讓他慢慢安靜了下來。
暖陽西落,橘紅色的餘暉慢慢從窗外消失,星子慢慢掛滿黑色夜空,映照著各色夜燈逐漸亮起的繁華城市,不遠處的天塔閃著彩色的燈,透過透明的大窗晃過安靜的病房。
康緣終於休息好回來的時候,沒從裡麵聽見一點兒動靜。
他推測著,可能楚池還沒醒。
康緣像個賊一樣屏住呼吸、貓著腰,悄悄扳下門把手,輕輕推開了門。
寬大的病房中隻亮著一盞暖色的小燈,小燈照亮了床頭。
升降床直起一半,與女孩寬大的椅背弧度持平,遠處看去,兩個人像是一同靠在床頭的夫妻。
楚池已經醒了,他靠坐在那裡,略微低著頭。
宋芷琳睡著了,坐在椅子上,頭稍微歪著,正好靠在他挺闊的肩膀。
他有力的長臂正穿過她的肩,給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再次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他眼神專注,一向敏銳的感知力難得失靈,甚至沒注意門口被悄悄打開了一個小縫。
遠處看去,暖色的燈將他側臉的輪廓劃出一條淩厲完美的線條,樣貌引於陰影中,唯有那一雙眼睛……
看見那暖燈映著的黑眸,康緣下意識打了個哆嗦,無端的後脊生寒,他咽了咽口水,抖著手把門給關上了。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比狠戾時柔軟,但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那個人看著宋芷琳,那眼神在幽暗的房間中。
漆黑、發亮。
仿佛幽邃的黑洞,繁瑣俗事全都如顆顆不起眼的塵埃隱匿於寂靜的黑,隻留一道光。
而,那就是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