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蒿裡(1 / 2)

“蒿裡茫茫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白布在風中飄展, 黃土將棺槨掩埋,人生於天地之間,恍若蜉蝣塵埃,忽而不見。

這已是荀氏族中, 今年舉行的第五次葬禮。

是荀柔遇見的第三次大疫。

第一次他是梳衝天辮的孺子;第二次他是剛開始留發垂髫的小童;如今,他已長成束發梳髻的少年。

去年的蝗災, 天子不能治, 以致七州縞素, 餓殍載道, 十室九空。

大災之後, 果是大疫。

疫病蔓延下的高陽裡,是一片慘白的顏色, 人們相視之間,神色蒼涼,連三五歲的孩子,也漸漸明白死亡的意義。

然而,失去一成親人損失很嚴重嗎?

和整個高陽裡死了三成人相比呢?

和整個潁川空了一半相比呢?

和相鄰汝陽郡十不存一相比呢?

和整個疫病肆虐下,人數去半的東漢帝國相比呢?

他是不是, 該為自己努力得到的成果感到慶幸?

荀柔抬頭望著族地茫茫的墳丘,烏鴉停在遠處的墓碑上,呀呀叫了兩聲, 撲了撲翅膀。

但生命,是不能按數量計算的,一個人沒有了, 就永遠沒有了。

那個下田後,扛著鋤頭從裡門進來的身影不會再出現了,那個攜著路上采摘的鮮紅蛇莓,遇見族中的小孩,就扯一枝投喂的青年的確已經不在了。

兄嫂穿著粗麻喪服,伏在墳邊哀哭,哭得肩膀顫抖不停,幾個族中婦人上前扶起她來,相互安慰。

荀柔與族兄來往不多,族係關係較遠,隻用將頭發束巾取下,以麻布纏髻,以示哀悼。

他茫然得站在後排,沉默的望著眼前悲劇,最近事繁辛苦,高陽裡又喪事頻頻,讓他夢裡都常飄著白麻,偶爾精神恍惚間,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真是夢。

同樣白麻紮起頭發的阿賢荀顥,悄悄走到他身邊,“阿叔,方才東倉裡的王富、王君來,想請叔父去看病,說他家有人高熱,懷疑得了時疫,我讓他走了。”

荀柔蹙了蹙眉,沉默點點頭。

這幾年,他讀過幾本醫書,遠程隨姻兄張仲景學了點醫術,他自知水平不精,原本隻幫鄉裡看些小病,偶爾遇見無錢請醫工的百姓,他也就幫幫忙。

隻是,此時尋常醫工,許多連黃帝內經之類醫書都沒讀過,靠著家中傳承的幾個偏方,半醫半巫,半治半騙。醫術精湛的,又死貴,多半隻應縣中幾個大姓人家。

有此同行承托,荀柔居然也在本地漸有名氣,再加上,疫病橫行之後,醫工們有的也染病死了,有的膽小不敢出診,黔首百姓更無處尋醫,不時就有人上門。

若是大姓,他還可以推脫,但他知道這一家無錢,他不去,恐怕對方再找不到彆處了。

“阿叔,我錯了嗎?”荀顥小心打量他的神色,不安道。

荀柔搖搖頭,正要開口,父親荀爽回過身來,“你想去就去,若能救得一條性命,也是好事。族中也會理解。”

“...是。”荀柔猶豫一瞬,點頭應諾。

“……哎,”荀爽望著已長得高過他肩膀的兒子,歎了口氣叮囑道,“小心些。”

“是。”荀柔深深彎下腰。

“這次我陪阿叔去吧。”荀顥急忙道。

自從叔父上次獨自出診,差點出了事情,此後每次叔父出診,至少得有一個還垂發的侄兒陪他同去,以便任何情況都能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