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荀緝一邊磨墨,一邊慢慢開口,“我方才仿佛看見市中所販之物,似如宮中款識。”
荀攸點點頭。
雒陽此時之勢,這一句足矣。
“叔祖——”荀緝被父親一道眼神製止,轉了一道話頭,“我是說,文若叔祖請父親帶的信——”
“他此時未必看得進去。”
荀含光心意,隻看他搬去新宅,此舉足矣。
“你也不可去打擾。”仿佛知道兒子心中所想,荀攸書寫已畢,回頭看過去。
荀緝眉頭微微一動,低下頭,“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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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棟朱梁,玉階金柱,青磚鋪地,棟宇高深。
雒陽南宮殿宇數十,縱使經曆宮亂,整理過後,還是有那麼一二三四間可用。
這日朝會,便是在宣德殿中舉行。
“啊——”
伴隨殿外一聲變了腔的慘叫,殿中一向端莊肅穆,公卿都忍不住驚恐失色。
不消片刻,衣裾染血的男子,垂著頭被拖人進殿來,丟在天子麵前,其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不出是否還活著。
禦座之上的天子劉辯抖得冠冕上旒珠亂撞。
董卓站立殿中,魁偉的身量顯得相當威懾。
“還有誰人反對?”他睥睨公卿,一笑露出滿口腥黃獠牙,“常聽聞孔聖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今日誰若再有言宮刑者,便先正身以行!”
眾人齊喑,即使方才還激烈爭辯者,此時都沒了舌頭。
今日上朝,董卓拿出一份上書,請求天子廢除宮刑,一則憐憫百姓,一則避免十常侍之亂再次發生。
這道上書,就如同在湖心丟下一塊巨石,頓使殿中朝臣群情沸騰。
誠然,即使是漢室宗親,也不能坦白直言閹人在皇權集權中的作用,但反對者們,也認為自己理由充分。
理由有三,一則不用閹人守宮禁,將來可能混亂天子血脈;二則宮刑常常作為死刑的減刑寬赦,廢除宮刑有失仁德,三,全麵實施閹人宦官製度的是光武皇帝,聖君的諭令豈能說廢就廢。
——況且,這種朝廷大政,豈是一個邊鄙武將你能說的?修你的宮牆去吧!
爭辯伴隨著人身攻擊,開始董卓忍了,他顯然也做過許多功課,極力論述曆代閹人亂政舊事,想要說服群臣。但很快,忍一忍二忍三,終於忍不住,遵從內心,暴力執法,讓最新出場的這位切身體會了“聖人之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既然你那麼喜歡宮刑,那就讓你試試宮刑的感覺。
眾臣怎麼也未想到,先前還同他們理論的董卓,會突然暴怒,當場將朝臣拖出殿外執刑。
甚至許多人都來不及想,這裡明明是皇宮大內,董卓為何能指揮守衛,如有臂使。
“吧嗒——”
隔席一聲脆響,荀柔皺了皺眉,抬眼望過去,隻見衛尉張溫的玉笏板跌落在地。
雖然笏板僥幸未碎,但張公對著滿堂望來的目光,抖如篩糠,幾遭沒有將笏板拾起。
董卓輕蔑一笑,“衛尉殿前失儀,來人——”
“咳咳咳。”荀柔捂唇低咳,“張公兩朝老臣,耳順之年,猶思侍奉天子,縱一時失措,陛下宜當稍且寬宥,以示仁德。”
說起來,所謂衛尉,正是守衛宮禁之臣,居然被董卓一個外來者,在皇宮之內,天子之前如此威脅,真是...荒唐得讓人想笑。
“是...是...些許小事,不必責備。”劉辯顫著聲音,連連道。
董卓瞥了一眼太傅,又抬頭望向天子,昂首問道,“陛下仁慈——不知臣之上書,陛下許是不許?”
“董卓!”袁紹怒喝而起,“你豈逼迫天子至此!”
“袁本初,你也想試試腐刑之滋味嗎?”
袁紹動了動嘴唇,若是刀斧加身,他必然不懼,然而...
荀柔心底生出一種果然如此,又忍不住遺憾的情緒。
整個雒陽城,唯一可能在軍事上與董卓抗衡的袁氏,到底還是不能。
“咚!咚!咚!”
伏地之人,忽然嗚咽一聲,以頭搶地。
原來此人一直醒著,隻是實在羞慚無言,方才裝死。
董卓唇邊溢出一縷得意之笑。
“夠了。”曹操忍住怒開口,“董公莫非欲要此人自戕於大殿,自戕於天子之前!”
“是孟德啊,”董卓緩了語氣,“孟德所言甚有道理,來人將向郎中送去太醫署,好生醫治。”
事既緩了這一重,再議也不合適,隻能宣布退朝,不了了之。
但廢除宮刑之政,卻被傳了出去。
朝堂之外,修書修傻了的太學生、博士,以及尋常百姓,顯然並不明白關於宮刑之內的博弈,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廢除宮刑,一聽便是仁政。
對於普通百姓,他們從沒享受過法外開恩的減刑,自然不認為保留宮刑和天子仁德有什麼關係。
況且,先前宮中宦官多麼氣焰囂張,在雒陽城中百姓最為清楚,如果廢除,那麼這種人大概就沒有了吧,百姓們抱著這樣樸實的希望,民間甚至再次出現頌揚天子聖明的言論,仿佛新登基的少年天子,是舉世無雙的賢名陛下。
得知這些消息的荀攸,隻是淡淡皺了皺眉。
而在董府之中,李儒卻向董卓諫言,“荀含光非常之人,若不能得之,明公當早圖。”
“派去潁川的人,回來了嗎?”
“...尚未。”
“那何必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