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2 / 2)

抄家問斬,家眷流放北疆,非昭不得回京。

早在她還是個不受寵的,與周將軍家小兒子狼狽為奸整日不務正業的時候,他便看出來她是韜光養晦。但即便如此,他卻仍然舉所有之力為她出謀劃策,甚至於交付一顆真心。未曾想,一起於宮闈朝堂走到如今,最後一著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到底是未曾想,還是他自顧自地不願去想。

那年政局混亂,世家皆各自戰隊,唯有李家遊離其中。也是那天,顧之行約他花燈會相見,對他說下一句玩笑話:“無上的權柄在我看來,不如無雙的明月。”

明月君風華絕代,俊朗清逸,堪稱天下無雙。

這是連兒童都知道的軼事,李寒山本人怎會不知?

是醉話、是胡話、是玩笑話……

李寒山對自己解釋過許多次,卻獨獨不說,這是誘他戰隊的籌碼。

他總覺得,他們之間的情誼,無需多言。

李寒山道:“偌大的王朝,容不下李家,是嗎?”

顧之行歎了口氣,將棋扔回棋盅,“我容得下,天下容不得。”

“世家把持政權多年,積怨已久。”顧之行頓了下,又道:“你自認李家清清白白,但朝堂之事,你也知道,誰身上都是滿身醃臢。”

李寒山不再說話,已無轉圜之地。

顧之行垂著眼睛,又道:“北疆戰事紛亂,莫要著涼了。”

李寒山發白的手指顫動了下,他再次行了大禮,眼角微微發紅,起身離開。

從書房走向門口的路並不長,卻走得他頭暈目眩。

李寒山轉頭深深看了眼顧之行,她仍坐在案幾前,華貴的龍袍上祥雲紋繡閃過金絲線的光澤。她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他道:“在我離開前你還有機會。”

顧之行問:“雞會咯咯叫?”

李寒山道:“斬草除根的機會。”

在聖旨正式下達前,他依然是她最忠誠的謀臣,提出最後一條諫言。

他說:“既然容不下李家,便趁現在,莫等將來。”

顧之行沉默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再相見,已經是五年之後。

李寒山戍守北疆,取得戰功,進京麵聖。

聖上設宴款待,但身體抱恙,一炷香時間便已離席。

李寒山找打了禦書房,無需通傳,便見到了她。

她幾乎一眼就看懂了他的來意,搖了搖頭,“好不容易回來了,真要如此?”

“噌——”

冰冷的刀刃從刀鞘中拔出。

李寒山的劍刃直指她的胸口,“天下既然容不下李家,李家未嘗不可成為天下。”

“雖然我們之間確實有了血海之仇,但你這麼說會不會有點看不起我。”顧之行到了這時,仍嬉皮笑臉,但黑眸中卻情緒複雜,她道:“早在你進京前,就有密信傳來,說你糾結了五千世家舊部屬君。”

李寒山淡淡應了一聲。

顧之行咬了下牙,呼吸有些困難,“你風風火火地來謀反時,怎麼會連有細作都沒注意到,寒山,你怎麼會犯這種錯誤。”

“我本來也沒打算回去。”李寒山笑了下,“當時就該一劍刺進去,拖了這麼多年,倒是顯得我蠢鈍了。”

顧之行低聲道:“若想謀反,單單我是女兒身這條秘密,不就夠你作了嗎?”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恨你。”李寒山話音溫和,卻像情人似的,伸手摸了摸她臉頰旁的碎發,“所以,隻想要你的命。”

顧之行這才發現,他的手粗糙了許多。

其實她記得的,他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一雙手白皙如玉。同窗那時,他就是用那雙手為她謄抄文章。

如今,已經滿是凍瘡傷痕。

顧之行移開了視線,“那你不用著急,人嘛,都會死。你等等唄。”

“阿行,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在想。”李寒山低頭看她,熠熠黑眸中有暗流湧動,“你的話到底有幾分真。”

顧之行還沒說話,卻又聽李寒山道:“所以後來我常常在想,光興六年春,我對你說的那句話,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我們同窗讀書,抵足同眠那幾年,到底算什麼?”李寒山眼睛有些發紅,“還是說,你隻想要這無上的權柄。”

顧之行的手指痙攣了下,她道:“三百弩箭手,早已在書房外埋伏好了。”

她繼續說:“夜冷風寒,回去吧。”

隻要回去,今夜之事,她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知道。

李寒山露出了一個比哭好難看的笑,他話音幾乎顫抖了起來,“我要回哪裡,父親問斬後,我與母親在北疆因是罪臣家眷過得很不好。後來,母親也病死了。”

“你現在已經立下許多戰功,聲名赫赫。”顧之行喉嚨乾澀,卻仍然逼著自己說下去,“許多官宦之家都屬意於你,你會娶妻生子,會有新的家。”

“顧之行!”李寒山手一用力,劍尖卻偏移了下方向,刺向了她的肩膀,他聲音沙啞,“你真的沒有心嗎?”

劍埋入她肩膀半寸,血液頃刻濡濕明黃的袍子。

這個厲兵秣馬韜光養晦幾年的人,如今卻也才二十幾歲,在同齡人已娶親生子的年紀裡,他還尚未理解曾經心中躁動的感情時,卻已先嘗到悶窒苦澀的疼痛。

但無解,皇權、天下、家恨將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他的手輕顫幾下。

下一刻,禦書房的門被一劍劈開。

周如曜反手握著長劍,站在門口,身後的兵馬迅速將包圍住禦書房的外圍。

不遠處,騎兵的弩箭早已對準他。

他們三人就這樣對峙著。

曾經那樣的少年時光,一去不複返。

李寒山道:“我回不去了,也沒打算回去。”

他轉動手腕,將劍倒了個個兒,徒手握住了劍刃,將劍把對準了顧之行。

血液滴滴答答順著劍刃落在周邊小國進攻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李寒山靜靜地看著她,“握住它,殺了我。”

顧之行攥緊了拳頭,咬牙,“你非要在這裡發瘋嗎?本來隻有收起來一切都會沒事,你怎麼就偏偏——你為什麼非要——”

她後槽牙合緊,疏離淡漠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恨鐵不成鋼。

李寒山卻握住了她的手,強迫著她握住了劍柄。

他道:“還是你更想看,他們把我射得萬箭穿心。”

顧之行:“李寒山!”

李寒山無動於衷,微笑著看她。

周如曜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預想般的疼痛在許久後終於降臨,他落入了她的懷中。

恍惚中,他想,隔了這麼多個春秋,這個擁抱為何比北疆還要冷。

鮮衣怒馬,共同說笑的少年時代離他們太遠了,往事煙消雲散,今日隻有這一片狼藉。是否世間總是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你們倆逃學,就是為了鬥蛐蛐?”

“顧之行,你能不能不要沒錢就報李家的名號,我父親問我是不是喝花酒了!”

“國策申論你們要抄便也抄了,偏偏一個字不改。”

“蠢鈍至此,還是鬥蛐蛐去吧,夫子教的東西你們是一概不會。”

……

“如曜傳來戰報,又是大捷!不用多久,三洲土地儘收!”

“今天上朝參你那個老頑固,我都不好意說他,他兒子上學那陣子比我還文盲。”

“李寒山你終於醒了,風寒好些了沒?咱們仨就你有個腦子,你要是沒了我怎麼辦?!”

“這靠入贅的廢物也敢參我,罵的,李寒山你幫我想兩句酸話我也參他兩本!”

……

“阿行,今日午時,此戰若成,名正言順。”

“如果不成,那咱們仨一塊死是吧?”

“我靠打仗賺的免死金牌能讓我獨活嗎?”

“……”

“要不算了吧,我當個廢物皇子其實好像也行。”

“那你他媽讓我去前線,我人都快死才給你掙下這麼多戰功!”

“籌備至今,你們居然才後怕嗎?”

“彆怕,到時候成了給你們一封一個大官。”

“有沒有吃空晌的,我想乾那個!”

那些時光猶在眼前。

散落的燈火映照在他臉上,與血跡融為一體。

似乎有熱意滴落在他臉上,他感受不到了。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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