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殿試(2 / 2)

對謝拾而言雖不至於如此,可他自問要走到讓皇帝聆聽他建議的地步也非一時之功。惟有今日,他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有機會被閣臣與天子納入眼底。

思量之際,謝拾腦海浮現出從前所見的一幕幕。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兒時每逢兩季征稅,一家子耕耘一年的口糧都要上交大半,官吏猶不知足,淋尖踢斛,還有名目繁多之雜役;

豪商一言即可令良民蒙屈入獄,若非他求助於夫子,挺身而出作證的堂兄下場著實難料,可夫子能救堂兄出來,所倚仗者亦非公理正義,而是生員之特權;

十歲那年,赴考童試歸鄉路上,戰火紛飛,生民流離;

福州城外,被倭寇焚毀的村莊與淪落到賣兒賣女的百姓;

還有近日以來,風傳京師的盟約……

此類之事,謝拾已不欲再見。

他邊打腹稿,邊在草紙上比劃。

北虜之患,非強軍不可。

若無強大的軍事實力,任憑什麼經濟製裁、文化輸出都是一場空。因為拿刀之人可以蠻不講理,搶劫來錢更快,又豈會老老實實遵守規矩?

惟有軍事震攝住北虜,他們才會願意遵守秩序,而大齊才有施展更多

手段的可能。

而強軍之法,說來說去根本是足食足兵,連軍餉都不足的軍隊,能有什麼戰鬥力?

至於如何足食,除去軍中屯田之外,大齊曆來的軍餉不都是從百姓賦稅之中所出?永昌年間甚至三度加征,以至生民凋敝!

故而強軍與富民本就相悖。以大齊當下的境況,強軍必然加重百姓負擔。除非能讓百姓先富起來,或是使國庫財賦先有盈餘。

財賦來源無非農稅與商稅,農稅有其上限,惟有從商稅入手。說到底,地裡刨食的百姓經濟實力哪能比得上商賈士紳?

至於要如何從商稅入手?謝拾腦海中首先冒出的就是“開海禁”三個大字。

當初謝拾在東南沿海一帶遊學,不僅是與當地士子交流學問,海禁之事他亦深知。

自大齊太祖開國,海禁已有百餘年,沿海百姓連出海捕魚都成奢望,如同空守寶山卻不得入,生活怎一個慘字了得?

太平安定時也就罷了,一旦有什麼天災人禍,百姓為求生也隻能一搏。此外亦有看出此間巨利而舍命出海行險的野心家……

故而海上之盜匪,雖有外邦之人,亦有大齊之民。而所謂倭寇,真倭不到五成。

這也是沿海倭寇為何總是剿不完的原因。海禁一日不開,總會有人出海為盜。如此,沿海之民空受海盜之禍,難享海貿之利。

反之,開海禁,造堅船利炮以護海疆,令沿海百姓靠海吃海,以本國特產與外國互通有無,乃至引進糧種、補充白銀……不說海盜絕跡,至少沿海諸府縣必然發達。

以上乃是謝拾偏向傳統保守的策略,儘管在許多人看來,這或許已相當“革新”。

特意了解過陛下與何首揆這幾年的施政,謝拾隱隱感覺到他們是傾向開海的。

隻是開海在謝拾看來隻是治標。

治本之策,他以為在技術革新。

“……荀子有言:‘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誠哉斯言!假物之利,禦敵於外,安民於內,有何不可得?”

謝拾大書特書。

從太古先民以石器狩獵,到後來的青銅器,鐵器,乃至如今的火器;從太古先民刀耕火種,到後來的翻地、施肥、牛耕,千年以降,翻種土地的農具亦從耒耜不斷改進,由直轅、長轅,到曲轅、短轅……這些技術的革新從前少有人重視,隻有結合史書,才能發現它們的作用。

說是推動時代前進,亦不為過。

譬如從春秋到戰國的變化,其他因素且先不談,生產力的進步便是重要原因。

春秋之初,主要流行的是青銅器,鐵器生產不易。

待到春秋後期,既有“龔耕種植法”的出現使得糧食產量增加,又有治鐵技術的進步,使得越來越多鐵製的兵器和農具被生產出來,更多的荒地得以被開墾,更多的人口得以被養活,更多的國家有了擴張的資本與需求……戰爭之火開始蔓延。

相較於隻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謝拾最大的優勢便是曾在

夢中縱覽古今,博覽群書。

被時代的壁障蒙住雙眼的人,不會擁有像他這樣跳出曆史局限,直指根本的眼界。

正是考慮到這一點,謝拾寫策論時還是收斂了許多,以免過於超前為世人所不容。畢竟生產力發展到某個階段,必然無君!

他的策論重點放在技術革新對農業和軍事的幫助,確保圍繞強國富民之說不偏題。

“諸夏之所以勝夷狄,軍器之利不可小視……”

以曆朝戰事舉例,謝拾的論點可謂有理有據。至於農業上技術進步帶來的變化就更為直觀,此乃強國富民之根本。

殿試結束時間在申時(15~17點)。午時宮中供應午餐,每人兩個饅頭、一碗湯。

謝拾正好打完草稿,一篇策論他寫了近萬字,損耗的精力絕非幾百字的經義可比。

此時腹中空空,頭腦亦微微發暈,他連忙擱下筆,一手一個饅頭,蘸著湯大吃起來。

吃了個半飽,謝拾開始謄抄。

遠方天穹,紅日漸漸西斜。

莊嚴壯麗的宮殿籠罩在紅光之中。

謝拾停筆時已經不早,此前已有不少人納卷,獨他這會元郎猶自在前方奮筆疾書。

他起身收拾好筆墨紙硯,跟隨指引前往東角門納卷,便一振衣袖,快步邁出宮門。

雲霞漫天,宮牆腳下先他一步出來的嚴元浩等人看見謝拾的身影,連忙招手喚他。

謝拾大步走過去。

“謝兄,就差你了。”嚴元浩絕口不提策論對題,一開口就是約飯,“殿試已畢,咱們打算到醉月閣好好犒賞自己一頓!”

“醉月閣?”

謝拾腦海中首先浮現出的就是整日醉醺醺的龔興源,當下眉頭便是一皺。

他對這等秦樓楚館與往來之人皆無好感。

當然,謝拾反感的隻是背後主家與嫖客。其中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謝拾有的隻是憐憫。若有機會,他願出力助其另謀生路。

“謝兄誤會了,這醉月閣並非風月之地,而是酒樓。隻是客人若有所需,亦可請來清倌人排演歌舞……”

於方遠在京中數年,也參加過數次文會宴飲,隻聽謝拾說了幾句,他便心知謝拾的誤會,忙解釋道。

“大齊律,官員不得狎妓,且學宮亦有成例,我等雖未入仕,豈敢公然違律?”

既然如此,謝拾不再拒絕他們的好意。他點頭答應下來:“……那就一起去罷。”

一行人沒走多遠,便聽得身後一陣喧嘩。

回頭一看,隻見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自宮城之內而出。清道者皆著戒服,有執班劍者,有執儀刀者,有執鐙杖者,青色白澤旗在風中招展,遠遠可見紅銷金傘……這氣派,這架勢,莫非是皇子皇孫出行?

便有人驚訝地問了出來。

依舊是熟悉京師事務的於方遠為之解惑:“應是陛下愛女晉陽公主。晉陽公主為陛下嫡長女,陛下欽賜其儀仗一如親王。”!,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