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謝鬆白日裡被家人苦口婆心勸住,半夜卻是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生生熬到四更天,他終是忍不住,憑著胸中一口氣,敲開薛三家門,搭牛車往玉泉鎮去。
將明未明的夜色中,少年青澀的臉上儘是堅毅之色——有些事,非做不可。
一個時辰後,劉氏無論如何都敲不開西廂二間的門,推門一看才發現被窩都涼了。想起昨天謝鬆的異樣,謝木連忙找到薛家,一問之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如此,便有了謝拾醒來看到的一幕。
劉氏崩了一夜的弦“啪”地斷了,嚎得仿佛天塌下來,攪得全家人都昏頭昏腦。
這大兒媳婦未免太經不住事,老徐氏伸手按了按額頭,隻覺得頭疼,說話也就沒了好氣:“行了行了,彆嚎了。大過年的,跟嚎喪似的,攪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
說完這話,老徐氏也覺得忒不吉利,趕緊連“呸”了好幾聲:“呸呸呸。老婆子有口無心,有口無心,神仙莫怪,莫怪。”
謝木顧不得勸妻子,急急忙忙就要出門:“現今最要緊的是把鬆哥兒找回來。”
“大哥說的是,我也一起去。”謝森連忙跟上。
謝林也想跟著去,卻被弟弟勸住。
“二哥就留在家裡罷。一家老小,還得二哥在家照應。我和大哥去去就回,料想此事與鬆哥兒無涉,帶他回來就是了。若是不能,多一人少一人無甚差彆。”
謝林一想也是。爹娘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他要是跟著去了鎮上,一旦有個萬一,家裡一堆女人孩子,豈能頂得住事?
“鬆哥兒脾氣犟,你們好生勸一勸他……”謝木、謝森兄弟倆帶著全家人的期盼上了牛車,謝大有叮囑一句,說話時看著的卻是大兒子,擔心謝木這回動了真火,逮著大孫子一頓打,鬨得不可開交。
謝木陰沉著臉,點頭應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謝鬆到了玉泉鎮,先是去永濟堂找相熟的劉大夫,與跟在鄭大夫身邊的另兩名學徒。鄭大夫替孫大公子診治之事雖然隱秘,全程跟在鄭大夫身邊甚至參與了製藥的兩名學徒,以及在鄭大夫之前替孫大公子診治過的劉大夫,對其中內情卻是知曉的。
謝鬆想請他們一起出麵,為鄭大夫作證。不料卻吃了閉門羹。兩名學徒躲了起來,連永濟堂都不曾去,劉大夫亦矢口否認他知悉孫大公子病情以及鄭大夫的用藥。
他又找到孫家,想要說個明白。卻見白幡高舉,門人聽說他是永濟堂來人,不等他說完話,就給他一頓老拳遠遠攆了出去。
無可奈何之下,謝鬆一路來到縣城,在縣衙門口喊冤,要替鄭大夫治死人一案作證。
此案早已在玉泉鎮上引起轟動,又有孫老爺在背後銀錢打點,若不是張知縣打算過完年節再審,鄭大夫的斬刑許是都判了。
謝家兄弟二人先趕到鎮上,又追到縣城,已經遲了。張知縣外出訪友過年假,暫不辦公,“
自投羅網”的謝鬆卻已被縣吏收押。
兄弟二人聞之大驚:怎會被收押?鬆哥兒並非同犯,隻是作個證而已。??[”
此時他們正坐在茶鋪裡,被謝森找來探聽消息的人搖了搖頭,歎道:“衙役如狼似虎,哪裡管他是不是來作證的?孫家富甲玉泉,正是送上門去交好孫家的機會。”
謝家兄弟倆隻能相對苦笑。
是了,謝鬆區區一個醫館學徒,孫老爺或許都不知道他這號人物,見錢眼開的小吏為賣力表現交好孫家,直接把人收押入監。事後知縣知道了,隻怕也懶得理會。
況且,依照大齊的律例,被告未招供前,將原告、被告與證人一並收押,關上十天半個月,甚至對證人加以拷打,都實屬尋常。
謝鬆小小年紀,怎麼遭得了這份罪?二人越想越慌,輾轉托關係,想著使錢讓縣吏把謝鬆放出來,卻碰了一鼻子的灰。謝家並不是富裕人家,能拿得出幾個錢?一旦交好了孫老爺,人家指縫裡漏出來的銀錢頂得上謝家百倍,縣吏自不會因小失大。
謝森固然交遊廣闊,交的卻都是販夫走卒、底層三教九流之徒,儘管消息靈通,一旦遇上大事,卻萬萬夠不到衙門裡。
折騰了一天,兄弟二人搭著牛車回村時,人沒帶回來,小道消息卻聽了一耳朵。
回家一說,儘夠全家人明白來龍去脈。
原來,真正患有隱疾的是那位“妻子多年無所出卻不納二色”的孫大公子,以至於三十有四仍膝下空虛。他不知從何處知曉鄭大夫手中有秘方,能令其“重振雄風”,不惜苦苦央求,重金請托,終於得償所願。
因“補陽丸”藥性凶猛,鄭大夫為他身體著想,囑咐他循序漸進,三年五載方有起色。萬沒想到,孫大公子不知是急於求子,還是小年夜喝多了酒,竟拿藥丸子當糖丸子胡亂吃了一氣,就此一命嗚呼。
孫老爺自是不肯承認長子死於自作自受。在他看來,若非鄭大夫這庸醫見錢眼開,為獲重金而開了猛藥,長子也不會死。
是了,的確是他兒子苦苦央求、重金請托。可鄭大夫身為醫者,難道不知什麼藥該開什麼藥不該開嗎?從前那些替長子診治過的大夫,何曾有誰用出如此猛藥?這貪婪無德的庸醫,就該替長子償命!
“知曉這些又有什麼用?”
換作平時,劉氏定然對大戶人家的八卦津津樂道,可如今她卻沒這個心情。她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
“鄭大夫冤不冤枉我不關心,我隻關心鬆哥兒還回不回得來?鄭大夫一命賠一命就是了,何苦還要抓我的鬆哥兒?”
她哭求公婆:“衙門要多少錢我們給就是了!隻求他們把鬆哥兒放了罷!他才十三歲,哪裡能在吃人的監牢裡住下去?”
見劉氏都要跪下磕頭了,餘氏與張氏忙上前一左一右將她攙扶起來:“大嫂快彆哭了,仔細傷了眼睛。鬆哥兒是老謝家的長孫,如今出了事,全家上下都不好過,但凡能使銀錢,咱們絕不會吝惜半個子。”
劉氏其實明白
這個道理,隻是關心則亂,手軟腳軟的她被兩個妯娌扶起身,癱在椅子上嗚嗚直哭:“這可如何是好……”
這一天的晚飯比往日遲了一個時辰,一家人早已饑腸轆轆,卻食不下咽,飯桌上的氣氛凝重無比,籠罩著一層愁雲慘霧。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謝家人還沒找到救出謝鬆的門路,隔天一早,謝鬆出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二橋村。
少數知情人如薛三一家知道謝鬆是去為鄭大夫作證而被暫時收押,大多數人隻知道鄭大夫治死了人被抓,緊跟著謝鬆就被抓了。
——永濟堂那麼多學徒都平安無事,怎的隻有他被抓?定然是因為他也參與其中。
謠言傳開,三人成虎。連小孩子都知道,謝家大郎跟著庸醫害了人命,被衙門下了大獄,待到翻過年來,就要被問斬了!
一時間,鄉人對謝家避之不及。本是熱鬨的年節期間,謝家卻是冷冷清清。
旁人家都在樂樂嗬嗬迎新年,貼對聯,煮臘肉。隻有謝家忙前忙後,好容易走通關係給被收押的謝鬆送食送衣,劉氏難免抱著兒子痛罵一番,謝鬆心存愧疚,不敢吱聲。
上述之事與家中三個小的無關。即便謝拾在家中好一番撒嬌賣乖要去看望大哥,亦被家人嚴辭拒絕。無事可做的他隻能與兩位姐姐待在一起,教姐姐們讀書寫字。
這一回,姐弟三人都受到了兄長波及。
與謝梅、謝蘭姐妹倆交好的玩伴都被父母拘在家中,不許她們繼續與姐妹倆往來。
身為“孩子王”的謝拾境況稍好些。儘管父母千叮嚀萬囑咐教自家孩子離他遠些,總會有不聽話的頑童偷偷摸摸來找他玩。
幾個小團子湊在謝家後門處交頭接耳,活像是話本裡頭圖謀不軌的間諜之流。
謝拾卻沒有玩耍的心情。蔫頭耷腦的模樣,仿佛蘿卜丁被曬成了蘿卜乾。
“大哥沒有犯事,衙門為何抓他?”
“難道大哥真的不該去作證嗎?”
“可要是不去,鄭大夫該怎麼辦?”
“要如何才能救大哥出來?”
一個又一個疑問在他心頭接二連三冒出來,偏偏家中沒有人能夠替他解答。
而胖狸貓隻會敷衍了事地說:[這些問題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修行就是不斷求知,當你再無困惑,修為自然大成。]
這套話術對謝拾依舊有用。他不再追問,心中暗暗想著:修行之事,果然好難啊!
凡間總有這樣那樣的束縛,有許多他不理解的規矩,何時才能舉家飛升,帶領全家人抵達夢中豐衣足食、無拘無束的仙境?
這些煩惱,仙境定然沒有吧?
昨夜才下了一場大雪,鵝毛般的雪花漫山遍野,他滿腹心思走在鄉間小道上,蓬鬆的雪花在他腳下發出鬆脂燃燒般的聲響,歪歪扭扭的腳印不知不覺延伸向村外。
不知何時,謝拾已踏上去往學堂的路。兩個月的時間,足以養成一個人的習慣。
“阿拾,你怎麼來了?徐守文驚訝的聲音將他喚醒,“看你魂不守舍,愁眉苦臉的,出了什麼事?可是有人欺負你?”
謝拾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習慣性走到了學堂門口,也就是徐夫子家門前。
他一時驚訝,沒來得及作聲。
徐守文見狀,愈發篤定小師弟是受人欺負了,否則,往日活潑的他怎會如此安靜?
他當即擼起袖子:“誰欺負你了,阿拾你帶我去。師兄我好生與他們講講道理。”
這一幕恍惚間好生熟悉。
謝拾不禁回想起兩個月前,他初入學堂那一天,麵對方、吳兩位師兄的酸言酸語,徐守文張口就是一句“放什麼臭狗屁”,實在令人很難想象這是個秀才的兒子——也不知向來端方的徐夫子與書卷氣十足的師娘,如何會生出如此匪氣的徐師兄?
儘管當慣了孩子王,不過被人維護的感覺也不賴……是了,他隻是個小孩子,不管遇到什麼麻煩事,儘可以向師長求助嘛!
謝拾心中豁然開朗。
他不由笑出一口小白牙。徐守文被晃了一晃,隻覺今日的陽光過分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