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狸仙(1 / 2)

夜間的插曲對謝拾並無影響,環境的陌生亦不曾打亂他的作息。

這一夜,他依舊如過去的每一晚,入睡之後於夢中自行“加課”。

每天晚上都比旁人多上至少一個時辰的學習時間,年年歲歲下來,謝拾不知不覺已然擁有一身超乎年齡的深厚學問。

次日清晨,小雨如酥。

斜斜雨絲順著清風飄入窗欞,染濕了窗前讀書的少年烏黑的發絲與月白的斕衫。

謝拾讀的是《易》。

儘管這本經書這些年來他已倒背如流,不過常看常新,每每研讀總能有新的收獲。

此番遊學,為輕裝上路,謝拾身邊隻帶了一本《易》與一本詩集,幾乎日日手不釋卷。短短數月,他見過東南山水,學問亦有所增益,連同經義的造詣都深入幾分。

謝拾不禁想起遊學經驗豐富的何訓導所言,此刻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見天下之大,知己身之短,如此方不負此行!”

雖則手邊隻帶了兩本書,但這些年在虛擬空間中積累的書籍早已汗牛充棟,何況還有學海的存在,謝拾走到哪裡都不缺書讀,倒是不必擔心這兩年耽誤了學業。

倒是一路所見風物令他對大齊了解更深,筆下文章愈發染上了洗儘鉛塵的氣韻——夢中大千世界雖好,奈何他生在此凡間。

溟濛細雨漸近於無,天光大亮。

隔壁堂屋傳出房門吱呀打開的聲響,緊接著是小孩子輕快的腳步聲。腳步聲朝這邊廂房而來,不多時,一顆圓圓的小腦袋便出現在謝拾窗下,隔著推開一半的窗,小長壽的目光與謝拾撞到了一起。

他好奇地問:“哥哥在讀書?”

謝拾道:“是啊。”

“什麼書?”小長壽探頭探腦。

“對你來說還太深奧,長大就懂了。”

“哦……”大概是因為聽過太多“這件事你長大就懂了”、“長大就學會了”此類的話,小長壽扁扁嘴,小臉上寫滿了不信。

謝拾就是從這個年齡過來的,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不過他可沒有糊弄小孩子,《易》為群經之首,不少生員都未必學明白呢,未開蒙的小孩更不可能聽得明白。

他放下書,朝小長壽招招手。

“要不要繼續教你識字?”

小長壽眼睛一亮,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他蹬蹬蹬跑進了屋裡,就聽這位長得好看又會讀書的大哥哥笑盈盈喚道:“石頭,你也一起來,我今天正好一次教兩個。”

石頭神情沉重地應了一聲。

謝拾不由搖搖頭,打趣道:“你這模樣,外人見了還當下一刻就要上戰場呢!”

上戰場說不定都不至於如此頭痛……石頭腦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又趕緊甩開。

倒不是他不愛學習,不知道識字機會之寶貴,而是他著實沒有讀書天賦。向學之心再堅,都抵不了重重困難帶來的挫敗感。

如今有一個天賦遠強於他的六歲“同窗”

在旁邊對比學習進度,倒是令石頭顧不得許多,鼓足了乾勁不能被小長壽比下去。

大概人類的上限就是用來打破的,燃燒十二分乾勁的石頭學習效率竟有一絲提升。

莫名的,謝拾從他身上看到許多熟悉的影子。從幾位師兄到府學的舍友與同窗。

每當大家在一起念書時,他們臉上似乎總會燃起這樣鬥誌滿滿的神情……謝拾欣慰又苦惱:果然一個人讀書比不上同窗共讀的效率,莫非石頭從前缺的其實是同窗?

他遺憾地看了小長壽一眼,暗暗搖頭:他總不能當人販子,把人家小孩拐走吧。

……

田老漢拄著拐杖從院子外麵進來,首先聽到的就是少年清朗的聲音與孩童稚嫩的調子所組成的協奏曲。他看著一襲斕衫的少年捧著一本詩集,靠在樹邊讀詩,小長壽就在旁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念,而沉默的石頭則在一旁反複描摹著沒寫對的錯彆字。

“兩位恩公,長壽,來吃桃嘞!”待得讀書聲暫歇,田老漢立刻大聲招呼起來,“自家種的桃,又大又紅,才洗過呢!”

謝拾三人聞聲而至,果然院中的桌上正擺著好幾顆又大又紅的桃子,看著便水潤多汁,咬一口更是又脆又軟,又泛著甜香。

謝拾毫不吝嗇地誇獎起來:“老丈種得好桃,晚生從前嘗過的竟是完全沒法比!”

田老漢便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這可是來自舉人老爺的肯定!

要不怎麼說還是讀書人有見識呢?

吃著桃,田老漢又想起方才見到的畫麵,便小心翼翼地道:“恩公是在教我家長壽識字嗎?可彆教這孩子打擾恩公看書。”

“不打擾,不打擾,倒不如說有小長壽陪著一起讀詩挺好。”謝拾隱隱從他目光中看出幾分期待,他順應著這份期待笑起來,強調道,“小長壽是個念書的好苗子,我沒教多久,他都會寫名字了呢。”

“哎呀,恩公過獎了,過獎了。”田老漢臉上的皺紋便條條舒展開來,他連連道,“這小子不過是有幾分機靈勁兒罷了。”

被誇獎的小長壽看看左手邊的爺爺,又看看右手邊的謝拾,忍不住美滋滋笑起來。聽爺爺說他隻不過有幾分機靈勁兒,他表示不服:“謝哥哥都誇我聰明得緊呢。”

說著他當場表演了一回寫名字,勢必讓爺爺知道他已經不是從前的文盲小長壽了。

望著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跡,田老漢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嘴上卻故意說道:“你啊你,還說聰明,不知長壽隻是乳名,讀書人都有大名,你連正經名字都沒有呢。”

“啊?”小長壽當場傻眼。

——他怎麼會沒有正經名字?

謝拾隱隱意識到什麼,果然就聽田老漢拜托道:“恩公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老漢有個不情之請,望恩公替他起個名字。”

“相逢即是有緣,有何不可?”謝拾沒有拒絕如此簡單的請求,他摸了摸小長壽的腦袋瓜,“喻長壽之意者,萬靈中有鬆、柏、鶴……既如

此,就叫你鶴年罷?”

他撿起一根樹枝一筆一劃寫下三個字。

“田鶴年,田鶴年……”小長壽念了兩遍,重新高興起來,“我有大名了!”

一旁的石頭眼中露出幾分羨慕。

相較小長壽,他的名字更隨便。一個村子裡砸塊石頭下去,能驚動七八個“石頭”。放眼大齊,“石頭”更是數不清。

“公子能不能給我也起個名?”

他扭扭捏捏,到底說出了口。

誒?謝拾驚訝過後,答應下來:“當然可以。”他踱了幾步,道,“《孔傳》曰:‘石,磐也。’我以為磐之一字就很恰當。你本家姓張,那麼就是張磐。”

石頭果然對這個名字很滿意,嘴裡翻來覆去念了幾遍,越念越是歡喜。他學著謝拾的姿態,一筆一劃寫起了自己的新名字。

日頭漸漸升上中天,幾人吃了一頓雖不豐盛卻頗為可口的午飯,謝拾正欲告辭,忽聞院外傳出一陣喧鬨聲,且越來越響,鬨哄哄的聲音中,隱約有女子淒厲的叫聲。

謝拾不免回憶起昨晚的噪聲。

難道隔壁張家又出了什麼事?

謝拾皺著眉頭邁出院門,一道蒼老高亢的女聲恰如離膛的炮彈一般撞上他的耳膜。

“彆跑!快,給我抓住她!”

一道人影踉踉蹌蹌從隔壁張家衝出來,見了迎麵而來的謝拾,二話不說就往他身後躲去。緊跟著追上來的幾人差點與謝拾撞個正著,其中一個滿頭銀發、麵相古板的老太太當下大罵,伸手就要撓人。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這又是從哪裡勾搭的奸夫?還不給我過來?”

哪知卻嚴嚴實實撞在石頭身上,直接摔了個屁股墩。石頭一把擋在謝拾麵前:“亂說話是要爛舌頭的,向我家公子道歉。”

摔在地上的老太太“慘叫”了一聲,就聽見石頭的疾言厲色,當下一軲轆爬起來,鼻孔裡幾乎噴出白氣:“什麼你家公子?他算哪個排麵的人物?我還沒怪你——”

杵著拐杖的田老漢用前所有的敏捷速度衝出院門,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張家嫂子,這位是昨天救了老漢的舉人老爺。”

他在“舉人老爺”上用了重音。

方才囂張跋扈的老太太頓時嚇得魂都飛了大半。她雖未見過舉人老爺,卻是聽說過的,連縣尊大人都要以禮相待,哪裡是她一個平頭百姓得罪得起的?萬一人家記在心裡,回頭找縣尊大人告狀可如何是好!

與她一道的人亦紛紛傻了眼。

“啪——”

老太太二話不說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老婆子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舉人老爺,舉人老爺大人有大量,原諒我老婆子吧!我是被這該死的娼婦氣糊塗了……”

眼看這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就要跪下磕頭,謝拾連忙讓石頭把人扶起來,好歹比他奶奶也小不了多少,他可實在承受不起。

即便是在二橋村裡他也從未見過如此潑辣的人物,又聽這老太太一口一個“

娼婦”,謝拾皺了皺眉:“老媼起來罷,以後不要再無故樊誣,口下多修修德罷。”

察覺到謝拾的“好脾氣”,再一看他這張絕不超過十七歲的臉,老太太對舉人老爺的畏懼頓時消散了許多。她當下哭天抹淚起來:“老婆子我冤啊……”

她連珠炮一般吐出一連串話,大意與昨天夜裡田老漢所言所差無幾,隻是又多了一些細節,不過其描述中主觀色彩頗濃。

“這小娼婦當初就存心勾引我兒,為了娶她要死要活,掏空家底。我兒成親半年就被她克死,她才守了多久?七七過後,她娘家就鬨上門把人帶走,我一個孤寡婆子哪裡是他們一家人的對手?現在不知被誰搞大了肚子,又賴到我兒頭上,她這是要吃我張家的絕戶啊!天可見憐,我老婆子隻叫她打掉孽種,已經是菩薩心腸了!”

圍觀的村民指指點點起來。

“這秋娘真不像話呀……”

“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就該沉塘!”

“要我說啊,老嫂子沒讓她沉塘,隻讓她打掉肚子裡的孽種,已經發了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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