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錯了,但沒完全錯。隻要排除李允泉,剛才這句話依舊是百分百正確。
李允泉搖搖頭道:“大帥實在高看我了。我這樣的庸碌之徒天下不知多少。漫說彆處,近日福州府不就來了一位大才嗎?”
見段朝宗明顯是在巡撫衙門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他想了一想,果斷選擇轉移話題。
段朝宗哈哈大笑,大馬金刀一坐:“什麼大才?該不會又是隻會寫幾首酸詩、結果一聽倭寇來了跑的比誰都快的大才罷!”
他好整以暇地問,表情分明是想看樂子。須知這話可不是隨口說的,而是有實例可證。多年前段朝宗就遇上過這樣的讀書人,從此對所有讀書人的濾鏡一朝破滅。
李允泉知他甚深,搖搖首在下首坐下,道:“這回來的可不是一般人。庚午科湖廣解元,年僅十五即中舉,樂山先生推之為雛鳳,當初一紙諫書上達天聽,天下學風為之整肅……”他吐出一連串頭銜與事跡,“這等少年俊彥豈是一般人可比?”
換做旁人(),定然要被震住。許多嘴上對文人不屑一顧的武將背地裡不知多羨慕彆家會讀書的孩子?(),羨慕讀書人的清貴,做夢都想給自家娶個書香門第的兒媳回來。
段朝宗卻是個表裡如一的武人。
在他看來,一介少年郎能有什麼本事?恐怕也隻會動動筆杆子博幾句虛名而已。若是直接安排對方做事,多半是眼高手低。
對於生死間爬過無數遭的他而言,虛名沒什麼可稀罕的:“花花轎子人人抬,什麼大才、名士,都是讀書人吹捧出來的!一個個嘴上頭頭是道,筆下花團錦簇,有本事就上城頭殺兩個倭寇見見血,哪怕隻是站在城頭上不腿軟,我都高看他一眼!”
巧了嗎?這不是。
李允泉頓時笑了起來。
“……大帥這回可就說中了。若非被官兵阻攔,此子或許已經上城頭見過血了。”
段朝宗好奇心大起:“怎麼回事?”
當下李允泉便笑盈盈地說起了倭寇襲城當日,謝拾的一番操作。
先是直奔城牆,言之鑿鑿聲稱擅長箭術,隻要給他提供弓箭,立刻上城頭與倭寇血戰到底,守城的官兵自然不可能答應他的請求。
先不說還沒到十萬火急之時,不至於連一個半大少年都要征上城頭,就說謝拾一身的書香氣質,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他的武藝,怎麼看都像是個被家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毫無自知之明的公子哥。倘若換做是趙橫這等大漢,指不定就被鬆鬆手放上城頭了。
沒想到謝拾被拒絕也不惱,原地反思一番自己的魯莽,就混進民夫中默默搬磚了。
拒絕謝拾的百戶見狀詫異非常,也正是因此對謝拾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戰事結束後,兩派文人因為謝拾過於接地氣的行為“吵”了起來,消息風傳府城,這百戶總算知道當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竟是個解元郎!
一來一去,此事頓時在軍中傳開。
聽李允泉說到此處,段朝宗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一時甚至顧不得維持總兵形象:“我老段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人……”
儘管他嘴上說著讓對方上城頭見見血,但段朝宗心裡明白,一旦對方當真如此,他若是在場必然也是要攔著的。嘲諷歸嘲諷,段朝宗內心其實認同上戰場拚命是武夫的事,讀書人不到絕境不必如此。讓讀書種子折損在戰事中絕對是莫大的浪費。
因此,段朝宗都被謝拾的魯莽嚇了一跳:“還好沒讓這小子上城頭……也幸好這小子不是固執己見、自高自大的性子。”
十五歲的解元郎,說不定就是未來的國之乾臣,一旦有個萬一,豈不是可惜了?
謝拾混跡在民夫中乾苦力的行為倒是令段朝宗刮目相看:放得下身段,是個人物!
又聽李允泉說起近來城中文人的爭議,多是認為謝拾不該與賤民為伍,操持勞力之事,讀書人就該有讀書人的樣子,就算抗倭,也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這位威風凜凜的鎮守總兵當下虎目一瞪,周身煞氣騰騰:“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倒拿自己當留侯了!我看他們是被護在城裡過得太滋潤,才有心思喋喋不休,就該丟到城外試一試倭刀之利!”
他越說越是氣憤,順帶想起這些年每次被貶背後總有搞事的文臣,想起此番參他濫殺俘虜的家夥與巡撫於進的嘴臉,段朝宗不禁對素未謀麵的謝拾生出深深的憐愛。
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啊!
辛辛苦苦為抗倭出力,守護福州老百姓,到頭來還要麵對一群無恥文人的攻訐!
大齊以文製武已是常態,段朝宗無法對付刁難自己的文官,卻不至於連幾個酸腐書生都壓不下去,怎麼能眼睜睜看著為抗倭出力的小年輕被這些不要臉的家夥欺負?
見段朝宗的注意力已經徹底轉移,李允泉笑微微地捋起長須,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少年人一腔熱血,寒了心就不好了。”
段朝宗狠狠點頭:“大齊就需要這樣的讀書人。不然朝堂之上皆是屍位素餐的蠅營狗苟之輩,我輩豈不是重回永昌年間!”
——絕不能讓一株健康的幼苗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某些壞人寒了心,將來長歪了!
脾氣暴躁的段朝宗一話不說喚來親衛:“取我的寶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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