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吳定鼎伊始,曆南朝六代風雨,此後又數百年興衰交替,至大齊立國,昔日的金陵,大齊的應天府再度成為一國之都。
雖則短短二十年天子便遷都順天府,淪為陪都的應天府依舊現數一數二的繁華。
漫長青史為這座城池刻下深深的痕跡,古往今來無數文人騷客在此留下懷古詩篇。
謝拾一路行來,見過稼軒先生歎“英雄無覓”的京口北固亭,距金陵不過百裡;抵達金陵後又登上詩仙徘徊過的鳳凰台,但見江水滔滔,二山雲繞,不見綠茵芳草。
深冬天寒,放眼望去滿目蒼黃。
落葉逐水逝,飛花使人老。
遙想千百年前便有人曾登台遠眺,或許腳下所踏的磚石就是昔日詩仙所履,惟一令謝拾遺憾的是,此時他極目所見並非草長鶯飛的春日,而是飛雪漫空的料峭寒冬。
“莫非今日不宜出門?”眼看突如其來的雪越下越大,謝拾搖搖頭,他招呼石頭一道下山,反複拋起又接住二枚銅幣,終得出卦象,“上乾下巽,他鄉遇友之兆?”
“不錯,此卦可以有。”
秉持“吉卦則信,凶卦則否”的樸素觀念,謝拾嘴角上揚。
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的石頭毫不猶豫地順著他的話開始思考:“公子在應天府有朋友?”
“這個嘛,目前應該沒有。”謝拾慢悠悠轉身,慢悠悠答道,“很快就能有了。”
畢竟他交友的速度向來極快。就算沒有“他鄉遇故知”,也能與人“一見如故”。
石頭不疑有他:“公子厲害!”
謝拾上山時曾見一方八角亭,此時見雪越來越大,第一反應就是先往亭中避一避,待風雪停歇或是雪小一些再下山也不遲。
兩人順著記憶中八角亭所在的方位而去,隔著一段距離便發現來時空無一人的亭中此時多出好幾道人影。一名身著寶藍衣衫的公子背對著他們正在亭中作畫,四名灰衣的仆從侍立一旁,亭外漫天飛雪,亭內卻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汩汩酒香裹挾著寒氣撲來,騰騰水霧在亭內氤氳一片,令畫麵仿佛風雪中浮動的蜃景。
謝拾二人加快腳步上前。
鋪著一層霜雪的地麵發出籟籟聲響。
專心作畫的藍衣公子不知是渾然忘我,還是不在意外界功靜,絲毫反應也無。倒是察覺到動靜的幾名仆從朝這邊看過來,並無阻攔兩人入內之意,隻是稍稍上前幾步,預防新來的人擾了主家作畫。
謝拾自然不會如此不識趣。
他快步踏入亭中,朝背對著他的藍衣公子一行人舉手一揖:“諸位,打擾了。”
說話的同時,他目光掃過眼前這道專心作畫的背影,隻覺此人儘管坐著身形之高大卻不似一般文人,更像孔武有力的武夫,心中不禁冒出幾分熟悉莫名的即視感。
他也沒多想,就要往一旁去。
聽到他聲音的藍衣青年卻是一頓,而後擱下筆轉過身來,目光掃向
突然出現的人。
一個一看就是憨娃子,略過。
至於另一個麼……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少年悄然立於亭下,身後是漫天飛花,恰如一株雪中青竹。一襲襴衫更是勾動心底牢記的回憶。
恍惚之間仿佛回到天佑二年。
當年他意氣風發回到祖籍泊陽參加童試,自以為拿下頭名輕輕鬆鬆,卻沒想到第一關縣試便折戟沉沙,隻落得屈居第二。而擊敗他的考生一路連捷,竟是奪得小二元。本欲一較高下的他最終心悅誠服。
然而,那人不該遠在千裡之外的襄平府嗎?怎麼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應天府?
六年時間倏忽而過,望著眼前眉目長開之後與故人隻剩幾分相似的少年,錢致徽依稀有幾分猶疑,他試探性地開口道:“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某依稀似見故人。”
不同於錢致徽的猶疑不定,謝拾卻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來。
不說彆的,隻說那一對標誌性極強的劍眉,相較於文弱書生更像是將門子弟的氣質,還有執起畫筆時渾然如一的感覺,就問這世間可還有第二人?
他卻不曾第一時間叫破對方名姓,而是笑道:“巧了。這位兄台在下似也見過。”
聞言,錢致徽心中大石落定。
——他果然沒有認錯人。
多年不見的兩人四目相對,眼中都湧出濃濃的驚喜,宛如初次見麵的陌生人一般,相視一眼後,兩人彼此像模像樣舉手一揖:
“——謝知歸。”
“——錢子美。”
“哈哈,果然是你!”
錢致徽哈哈一笑,一把托住謝拾雙手:“一彆經年,謝兄彆來無恙乎?”
“有勞錢兄掛懷,在下一切安好。”謝拾亦笑了起來,“想不到錢兄竟然在應天府,早知如此,我當第一時間登門拜訪。”
“我這幾年都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想來是當初未曾說清楚,教謝兄誤作京師了。”
言罷,錢致徽請他坐下,命人奉上溫好的酒:“天寒,喝盞酒暖暖身子。”
謝拾飲過溫酒,聽他問道:“謝兄何時來的應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