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目養神的慕大老爺倏地睜開了眼,眼中精光驟亮,不過沒出聲打斷簡言之,聽著他繼續講下去。
這個侍衛叫那飛翮,生得魁梧高大,憑著叔父的關係在使團裡混了個侍衛的職位。
那飛翮平日裡手腳就有些不乾淨,時常會偷拿同僚的銀兩。不過他有分寸,拿的銀子都不多,而且不會兩次都在一個人身上偷拿銀子,所以使團的人丟了銀子也沒有懷疑到他身上。
有意思的是,在沮浚出事當天,那飛翮趁著沮浚的屋子裡空無一人時,悄悄潛入了沮浚的屋子。
“這個叫那飛翮的,原本隻想偷拿些銀子就走,但在離開中途,他不小心被地上的匣子絆了一下。”
說著,簡言之取出一個匣子遞給慕大老爺。
這個匣子不過巴掌大,由金絲楠木雕琢而成,樣式極為精巧,兼之工藝出色,一看就格外昂貴。
“那飛翮見錢眼開,加上這個匣子並不大,他走的時候順手把匣子揣進了袖子裡。”
“那飛翮偷走了匣子後格外驚慌,但第二天聽說沮浚死了,他便心安理得占有了這個匣子。直到昨天,他與一個同僚聊天時,將這個匣子拿出來展示了下,昨晚上,他便被人引出了驛站,遭遇了刺殺。”
此時匣子的鎖已經開了,慕大老爺掀開匣子,裡麵卻空無一物。
慕大老爺抬起眼,看著簡言之。
“這裡麵的東西……”簡言之撓撓頭,歎了口氣,將一本很小的冊子遞給了慕大老爺,“其實是一本賬本。”
慕大老爺重複:“賬本?”
簡言之肯定道:“是……這是有關從大燕走私到北涼的私鹽賬本。”
聽到這話,就連素來穩重的慕大老爺都有些坐不住了:“當真!?”
簡言之巴不得這是假的。
能夠把私鹽從大燕走私到北涼的人,一隻手都數得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運氣,半夜爬上屋頂吹風思考人生,結果正好撞上了這件事情。
簡言之苦澀道:“當真。”
凝視著手中的賬本,靜坐許久,慕大老爺沉沉閉了眼睛:“你看了裡麵的內容嗎?”
“……”簡言之兩眼發直。慕大人這完全就是在沒話找話。
他既然知道這是什麼的賬本,又怎麼會沒有翻看過裡麵的內容。
慕大老爺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緩慢睜開了眼睛,重新恢複了平靜。
當然隻是明麵上的平靜,他的內心依舊翻江倒海,久久無法冷靜下來。
“昨晚那幾個刺客都死了對吧。”
“是。”簡言之忙道。
“能查到他們是誰的人嗎?”
“不能。”
慕大老爺點了點頭,繼續吩咐道:“督促好我們的人,讓他們記住,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
“是。”簡言之再應一聲。
這些事情,其實在慕大老爺沒來大理寺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
他急匆匆來找慕大老爺,其實主要是為了另一件事情:“大人,這個賬本……你說我們要怎麼處理?”
慕大老爺轉眸,盯著手裡的賬本。
這巴掌大,兩指寬的賬本,明明重量極輕,慕大老爺卻覺得份量極重,重到他甚至不敢翻開看上一眼。
思索片刻,慕大老爺終於下定了決心:“你親自走一趟,把這個賬本送去給衛如流。”
衛如流一直在負責私鹽案的調查,又在尋找十年前的真相。
這個賬本到了任何人手裡,都有可能會帶來滅頂的災難。
唯獨到衛如流那裡,很可能會化作衛如流的助力。
***
大理寺裡氣氛凝重,被一本賬冊嚇得人仰馬翻時,衛如流正在陪慕秋。
他們從位於山巔的西山寺走下來,抵達位於半山腰。
西山是京城中有名的風水寶地,不少達官顯貴都會在西山山腰裡建座彆院,偶爾閒暇時過來居住遊玩。
慕家在西山山腰處也建有一座彆院。
以前慕秋的母親容洛熙還在世時,每年夏天都要來這裡住上兩個月避暑。
後來容洛熙離開了人世,慕大夫人每次來這裡住心情都不好受,漸漸也就不常來了。
不過彆院裡依舊留有下人。
慕秋這回帶著衛如流過來,主要是想來取走一直放在這裡的刀鞘。
——在她回想起幼年的記憶後,慕秋自然而然地想起來刀鞘被放在了哪裡。
“當時剛得到刀鞘,我很喜歡,日日藏著不離身。”慕秋牽著衛如流的手往裡走。
衛如流眼眸微彎:“後來呢?”
慕秋走到最東邊的屋子前,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陽光爭先恐後擠了進去,空氣中滿是纖薄的浮塵。即使日日都有下人打掃,但是沒有人在裡麵住,屋子還是很容易積灰。
慕秋揮了揮手,拂去這些塵土:“後來母親就笑話我,說她隻見過有人天天持武器在身,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天天拿著刀鞘的。”
“母親說得有道理,再加上我有一次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刀鞘給磕出了劃痕,就不敢再拿著刀鞘出來招搖了。”
慕秋走到床頭,示意衛如流打開床板處的暗層。
暗層並不大,裡麵放著一個大小正好合適的盒子——刀鞘就安靜躺在盒子裡。
刀鞘的材質格外特彆,加上慕秋用來存放刀鞘的盒子是千年不朽的金絲楠木,過了這麼久,刀鞘也沒有任何生鏽的痕跡。
“試試看?”慕秋把刀鞘遞給衛如流。
衛如流轉了轉手中的彎刀,刀身輕鬆沒入刀鞘裡,沒有遇到一絲阻礙和艱澀,也不會出現晃動和磕碰,嚴絲合縫。
很顯然,這把刀鞘就是為了這把彎刀量身打造的。
慕秋看了幾眼,格外滿意地點了點頭,朝衛如流伸出掌心:“可以了,現在還我吧。”
衛如流淡淡睨了她一眼。
慕秋眉梢微揚。
“衛如流,慕秋,你們在哪兒呢?”就在這時,簡言之那熟悉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他怎麼過來了?”慕秋循聲向外看去,奇道。
簡言之最近在忙沮浚的案子,如果沒什麼急事不會特意過來。衛如流心裡清楚這一點,與慕秋快步走了出去。
“你們在這呢。”兩人一到屋子門口,簡言之便看到他們了,臉上多了幾分喜色。
走得近了,簡言之才注意到突然配了鞘的彎刀。
彆說,看慣了它光禿禿的模樣,突然發現它有衣服了,簡言之一時間還挺彆扭的。
“這把刀鞘可算是找回來了。”哪怕心裡壓著彆的事情,簡言之也忍不住高興。
這可是定親信物,丟了,總歸寓意不好。
衛如流將話題轉回到正事上:“你怎麼來了?”
“哦對——”簡言之正要往外掏匣子,瞥了眼旁邊的慕秋,猶豫了下,“額……”
“無妨。”衛如流清楚簡言之在遲疑什麼,“是和沮浚的案子有關?”
衛如流都發話了,簡言之也沒避開慕秋,直接掏出匣子。
“是和沮浚有點關係。這個匣子是沮浚的東西,裡麵裝著從大燕走私到北涼的私鹽生意的賬本。”
衛如流眸光一凝,從簡言之手中取走匣子。
慕秋站在旁邊,目光直直落在匣子上,疑惑問道:“這個賬本怎麼會在沮浚手裡?”
簡言之不清楚他們私底下見過沮浚的事情,但慕秋和衛如流心知肚明。
在茶莊碰麵時,沮浚可沒有提到過哪怕一句和賬本有關的事情。
衛如流沒有立即做出判斷,讓簡言之把他得到賬本的前因後果都說清楚。簡言之無奈,隻好又複述了一遍。
“我懂了。”慕秋抬眸,看著衛如流,“昨晚那些刺客是幕後之人派去的。沮浚不知通過什麼手段得到了賬本,他跟隨使團出使大燕,除了想找上你,還想用賬本再做一筆交易。可是因為某種原因,幕後之人決定直接殺了沮浚,奪占賬本。”
衛如流點頭。
他的猜想與慕秋說的差不多。
簡言之站在旁邊,聽得滿頭霧水:“什麼幕後之人?”
簡言之倏地反應了過來:“等等,你們知道是誰殺了沮浚!?”
不是,衛如流知道的話,他費心費力查了那麼多天是為什麼啊!
“不知道。”衛如流垂下眼眸,唇角微微彎起。他沒想到,賬本會以這樣兜兜轉轉的方式落到他手裡。
他也沒想到,端王這麼大膽,居然敢和北涼做生意。
做的還是販賣私鹽這樣的生意。
簡言之正欲繼續追問,衛如流卻道:“彆問了。你也從來沒見過這本賬本。”
“……”
簡言之不由掃了慕秋一眼。
她正在慢悠悠翻看賬本。
可衛如流並沒有像勸阻他一樣勸阻慕秋。
“那我走了,大理寺那邊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們保重。”簡言之抿了抿唇,不再逗留,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院子複又靜謐下來。
慕秋走到石凳邊坐下,主動道:“我幫你整理賬本吧。”
做這本賬冊的人為了保密,記賬時記得格外淩亂,必須得將賬目從頭到尾都梳理一番。
而這恰好是她的長項。
衛如流應得乾脆:“好。”
這麼重要的事情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托付給慕秋。
全然的信任著她的能力。
正事當前,兩人沒有再留在彆院,而是回到了西山寺,找了間寧靜的廂房。
衛如流坐在慕秋旁邊,不疾不徐為慕秋研墨。他的每一步動作都做得行雲流水,裡麵似乎蘊含著特彆的韻律,以至於看著他的動作便覺賞心悅目。
慕秋右手枕著頭,懶洋洋倚著桌案,安靜欣賞了一會兒,突然笑道:“難怪人人都喜歡紅袖添香。”
衛如流:“……”
他似笑非笑掃了慕秋一眼,莫名流露出幾分危險氣息。
慕秋輕咳一聲,坐直身子,懸腕提筆,蘸墨落字。
開始處理賬目後,慕秋格外心無旁騖,中途一度忘了時間,偶爾衛如流將茶杯遞到她嘴邊,她才想起喝口水。
記錄下最後一個賬目,慕秋撂下毛筆,剛想用左手揉一揉右手,旁邊已有人捏住她的右手指尖,慢慢按著她右手的穴位,使得她僵硬的右手漸漸溫熱。
慕秋越過衛如流看向窗外。
屋裡的燭火早早便點了起來,屋外漆黑一片,不知今夕是何夕。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快子時了。”
慕秋在桌案前一坐就是整整七個時辰,中途若不是衛如流提醒,她連飯都忘了吃。
衛如流從一旁的火爐取下一隻碗,裡麵的食物散發著舒服的香味:“這裡麵煨著銀耳蓮子羹,你先用完再和我說賬本的事情。”
慕秋確實餓了。
火爐的炭火並不旺,隻是為了保證銀耳蓮子羹的溫熱,所以不用再放涼,完全能直接入口。
慕秋左手握著湯匙,很快就吃完了。
她懶洋洋舒展腰肢,趴在桌案上,側過頭望著衛如流。
衛如流正在翻看她梳理過的賬本,一身青衣,身形瘦削而挺拔,垂眼掃視賬本時,眼神深邃而認真,柔和的燭光落在他的臉上,灑下淡淡的陰影,越發襯得他眉眼穠麗,輪廓分明,無一不是恰到好處。
“每年走私到北涼的私鹽大概在五百石(設定一石為一百斤)左右,售賣的價格卻遠低於正常價格。”慕秋輕聲說出結論。
衛如流:“北涼那邊沒有大型鹽場,一直很缺鹽。他們以前每年都要從大燕買鹽,價格比正常價格翻了兩番。”
從十年前開始,北涼削減了從大燕買鹽的數量。
可不是不需要買了嗎。
有人直接將白花花的鹽送到了他們麵前。
“端王他如此資敵,到底在圖什麼?”慕秋咬了咬唇,臉色陰沉,在心裡將端王翻來覆去罵了幾遍。
衛如流給出了一個極合理的猜想。
“端王可能有把柄落在北涼手裡了。”
而這所謂的把柄,很顯然,和山海關大戰脫不了乾係。
“憑我們現在掌握的證據,能不能直接使得端王倒台?”
“還不能。”衛如流搖頭,右手輕輕壓在慕秋肩上,冷靜而克製道,“我們現在不能輕舉妄動。”
雖說他們都清楚,端王和私鹽一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他們沒有能徹底擊倒端王的決定性證據。
依照衛如流現在掌握的證據,頂多能夠將江安定死罪,是怎麼都沒辦法給端王治罪的。
要知道,端王不是一般人,身為皇後嫡幼子,是朝中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
一旦出手,雙方便是不死不休。
他必須保證一出手,就讓端王再無任何翻身的機會。
“那我們現在,什麼都不做嗎?”
“當然不是。”衛如流將原先的賬本以及慕秋整理過的賬本都一一妥善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