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準備回家這件事, 要是發生在她剛剛回來那會兒, 季舜堯或許會覺得十分欣慰, 並且非常樂於與她同行。但
是現在,季舜堯並不覺得這會是一個好主意。
他近來一直在與米嘉的醫生保持聯絡,基本上每天都會跟他聊上幾句。
大腦的構造之複雜, 超出了現有的認知水平, 失去記憶的人或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但又或許會在某個瞬間, 就把前程往事一起都拾起來。
對於米嘉近段時間的波動,他的意見是循序漸進,不要為了記起什麼, 刻意地去努力回憶,記憶一下子恢複得太快, 已經適應現在生活的本人會難以接受。
季舜堯也並不希望米嘉想起的太快,或者說, 維持著現在的樣子,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永遠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裡。
因為季舜堯發現,曾經那個嬌柔的小女人其實並不是一個天生快樂的人,他不想現在的米嘉再一次經曆過去的種種痛苦, 不像想每次醒過來都紅著眼睛, 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恢複。
可是事情並不受他的控製。
他最需要她變回原來的時候, 她視他為死敵。
在他希望維持現在的狀態時, 她卻開始記起來了。
季舜堯十分忐忑, 米嘉亦覺得忐忑。
失憶之後, 她以醫院為家,因為知道米成已經去世,家就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一個充滿淚水的回憶,她想要好好生活的前提便是先學會遺忘。
今天故地重遊,倒像是上輩子的事情,站在門前看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早就不是曾經的樣子了,樹木更加葳蕤蔥鬱,那一年四季花開不敗的舊景也已經不複存在。
而更要命的是,米嘉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鑰匙。
家裡的傭人也已經換過一批,喊門的時候居然沒人能認得出她來,還是季舜堯說話更加管用一點,但也沒能讓大門洞開。
管家十分客氣地說:“季先生還是給我們太太打個電話吧。”
米嘉來時的那股風風火火,現在已經滅得差不多了,挽著季舜堯的胳膊,訕訕地說:“好沒意思啊,我們還是回去吧。”
季舜堯安撫地拍了拍她,說:“來都來了,去給媽打個電話吧。”
謝慈溪正與李重茂海外度假,十多個小時的時差,本不可能接到季舜堯電話,幸好晚上與名流組了趴體,正玩得不亦樂乎。
季舜堯聽到那頭高昂的音樂聲,聲音提高了說了眼下的事,謝慈溪立刻走到僻靜的地方,問:“你們去那邊乾嘛,非要在那邊才拿得到東西?”
這話裡多多少少帶著警惕戒備和排斥,季舜堯跟米嘉使了個眼色,向一邊走過去,聲音壓低些道:“媽,你彆忘了,這裡也是嘉嘉的家。”
季舜堯的賬,謝慈溪一向是要買一買的,聽他語氣明顯惡化後,她那頭靜了靜,隨後道:“那你們稍微等一會兒,我跟管家打個電話。”
差不多一刻鐘後,擅長變臉的管家才親自過來開門,不複剛剛公事公辦的樣子,整個人都和藹可親了起來。他拉著鐵鑄的大門,說:“小姐,歡迎回家。”
米嘉才不會讓他白賺了便宜,一點不客氣地說:“不,我隻是來串門的。”
管家笑容稍微僵硬了一下,隨後又恢複原樣,十分恭敬地向她介紹花園裡新栽種的珍稀花卉,一些實在不適合本地的氣候,有幾株需要專人日夜守護。
後院還養著一匹謝慈溪從國外拍來的馬,光是帶回來,就大費周章地包機。
走進家裡的時候,這裡的奢靡更加令人難忘。
謝慈溪幾乎將它完全變了模樣,富麗堂皇的裝潢如同置身皇宮內院,就連普普通通的扶手,都恨不得包上金子。
米嘉覺得十分丟人,向著季舜堯笑一笑:“我都已經不認識這裡了。”
米嘉的房間已經被改成了高溫瑜伽室,她的東西扔的扔,留下的不多的放在了家裡的儲藏室。這裡雖然被整理得很是整齊,但畢竟隻是一個儲藏雜物的地方。
管家將一個不大的箱子搬給米嘉,上麵機打的標簽寫著:米嘉。米嘉總有一種感覺,爸爸去世之後,她好像也成了雜物,被謝慈溪從這個家裡徹底拋棄。
她甚至比不過那匹馬,它還有自己的地盤,有自己馳騁的大片草地。而她過去十幾二十年存在過的痕跡,卻隻剩下了這麼一個不大的箱子裡。
米嘉很快又恢複過來。
箱子不大,但她的過去,她和爸爸在一起時的那些快樂時光,不會隻剩下一點,不會隻能被裝在這個箱子裡。
那些會永遠都在她的心裡,被當成是最珍貴的東西存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季舜堯接過那個箱子,故意逗她開心道:“嗯,裡麵東西不少,還挺重的嘛。”
米嘉笑著白了他一眼,趴到他肩上道:“不是箱子重,是你太虛了。”
季舜堯朝她無奈搖了搖頭,咬著她耳朵小聲道:“回去再治你!”
一邊管家走過來,說:“小姐,到客廳坐會兒吧,我幫你們沏一壺茶。”
米嘉沒看他,跟季舜堯說:“咱們帶著這個走吧,回去了再看!”
季舜堯點點頭:“也好,聽你的吧。”
剛一回到車上,米嘉就忍不住把箱子打開,箱子密封性很好,完全隔絕空氣,裡麵一點灰塵都沒有。
裡麵真是什麼都有,米嘉翻到了自己曾經最喜歡的洋娃娃,兩條辮子還是她自己動手編的。她已經記不清樣子的發帶、鑽石發夾、編了半瓶好像永遠編不完的星星……
米嘉拿出一個絨麵的小袋,獻寶一樣遞到季舜堯麵前,說:“你看這個是什麼,我爸爸送給我的,你看這個外麵的花紋多精致啊,不是幾十年的老師傅,做不出來的。”
季舜堯很給麵子地看了看,說:“確實挺精美的,確實比一元店的要好很多,是十元店的工藝水平了。”
米嘉笑著撞了下他胳膊:“說什麼呢,什麼十元店,你不要侮辱我的小口琴。”
她拿了張紙巾隨便擦了擦,就放到嘴邊吹起來,音色自然也清婉亮麗,跟之前隨便買的那個完全是雲泥之彆。
困擾米嘉幾天的事,終於得到圓滿解決,米嘉說:“嗯,那天我就吹口琴——如果能走到那時候的話!”
米嘉放下口琴,繼續挖掘她的小箱子,從最下麵一層翻出個紅麵的存折,她大吃一驚,抓著季舜堯一定要看,說:“天哪,我還以為這個已經沒了!”
季舜堯說:“什麼好東西啊,讓你這麼激動,存折?”
米嘉點點頭,說:“上次我讓你找人幫哪吒辦的壓歲錢存折還記得了?這個就是它的爸爸!”
季舜堯忍俊不禁:“你怎麼不說爺爺呢。”他接過來看了看,問:“這個就是爸爸給你存的那一本?”
米嘉說:“對呀,他每次都會趕在銀行關門前去把錢存上,等我拜過年又多了很多壓歲錢後,再挑一天把錢存進去……應該是這麼一直做到我成年之後。”
兩個人翻閱存折,時間從米嘉出生那年起,一直到他去世那年,每年的春節都會有新的款項入賬。
中國人的習慣是,一旦孩子掙錢,便自動失去拿壓歲錢的資格。但對於米成,這一條規矩並不成立。壓歲錢從剛開始的百元到千元,錢並不算多,但凝聚的全是一個父親準時不會晚點的愛。
米嘉說:“我走得時候匆忙,隻帶了一些必備品,等在外麵過第一個新年的時候,這才發現我的小存折忘帶了,我不想打電話回來問,原本還以為已經被處理掉了呢……”
米嘉將小本子放在胸前,說:“幸好還在啊,以後我去哪兒,它就去哪兒,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季舜堯笑著開玩笑:“哪天去銀行看看,這裡麵到底多少錢了,存了這麼多年,利息應該能吃不少了吧。”
米嘉點著頭:“嗯,利息夠你吃一對雞翅了。”她將小本子攥得更緊:“你不許打我錢的主意!”
季舜堯一下子成了克扣人錢財的地主了,趕緊擺脫嫌疑地說:“行行行,不打你錢的主意,隻打你的主意。”
到了家,米嘉將那箱子放到自己房間,但把存折帶給了哪吒。
哪吒以為媽媽是又給他辦了一張,以後年年拿雙份的壓歲錢,興奮地勾住米嘉脖子,說:“謝謝我的好媽媽。”
米嘉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說:“你跟你爸爸怎麼都是小財迷,這不是給你的,這個是媽媽的,以前媽媽跟你說過媽媽的爸爸也有給媽媽存壓歲錢,就是這個咯。”
哪吒這才明白了,接過來打開來看了看,有點嫌棄:“媽媽,你壓歲錢好少哦!”
米嘉挺不服氣的,說:“不一樣的好嗎?那個時候是90年代初,那個時候錢很值錢的,你彆看隻有這麼幾百塊,但是可以買很多東西。”
哪吒反問:“是嗎,可以買很多東西嗎,孫悟空可以買嗎?”
米嘉說:“……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孫悟空,我想一般的那種都可以買吧,特彆精美的可能還不行。”
哪吒朝著她眨了眨眼睛,說:“媽媽,我要買的孫悟空沒有特彆精美的,我的壓歲錢也可以買到的,我可以買一個嗎?”
“……”好像又被套路了,米嘉:“那你買啊。”
哪吒說:“可是媽媽,你看這個本子上都是存錢,還沒有取過錢,我也不想做第一個取錢的人,所以你可以用你的錢給我買嗎?”
米嘉扶額,套路,真的都是套路:“那好吧。”
儘管有過莫琪的一個小小插曲,元宵節前,西元的嘉年華盛典還是如約進行。晚會當天一早,米嘉就跟著季舜堯一起趕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