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帶著某種引誘, 這讓花向晚瞬間驚醒。
她有些震驚於自己方才產生的欲念,也有些驚訝於謝長寂居然會說這種話。
她探過身子去拿旁邊的水杯,不著痕跡躲開他的觸碰, 笑道:“你的心意我領了, 不過我想要的我已經同你說過, 幫我坐上魔主之位, 我已很是感激。”
說著,她端著水杯喝了一口, 扭頭看向坐在旁邊的人:“我有些累了, 想睡一會兒,你要不先打坐?”
謝長寂聽著她的話,緩慢抬眼。
花向晚的眼神很清明, 沒有半點對他的情緒和欲望,她隱約感覺他想說什麼, 在他開口之前,她提前打斷他,像是隔岸觀火的路人, 輕描淡寫:“方才那句話,你不該說。”
謝長寂不出聲,他靜默看著她。
對視片刻後, 他輕聲詢問:“其他人就可以?”
花向晚錯開他眼神,隻道:“那就與你沒什麼關係了。”
謝長寂說不出話。
他其實還想爭一爭,可在開口前, 便想起他們離開前夜,昆虛子的話。
“我和你師父的紅包她沒收, 她說了,情債她不欠, 我隻能說你是因她身死在你麵前心有執念,不然她怕是寧願什麼都不要回西境,都成不了這門婚事。”
其實這話,不需要昆虛子說,他也知道。
她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如果她不喜歡,她不會讓任何人糾纏。
就像溫少清,一味強行逼著她,結果隻能是徒生厭惡。
而如果她喜歡,當初去天劍宗,她就會指名道姓,要他謝長寂。
可她沒有。
這場婚事,這個從頭再來的機會,從一開始,就是他強求。
而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垂下眼眸,慢慢冷靜,站起身來,隻道:“你休息吧。”
安靜盤腿坐到地麵,背對著她打坐。
見他去打坐,花向晚才徹底舒了口氣,她躺在床上,感受著方才身體的變化,忍不住覺得有些荒唐。
她方才居然對謝長寂起了心思?
兩百年了,真是死性不改。
一定是這人長得太好,換誰來怕都一樣。
她定了定心,決定不再多想,躺回床上,悶頭休養。
謝長寂看著香案上的香爐,一直等到夜裡,門外就傳來敲門聲。
“謝前輩,花少主,”“雲清許”的聲音響起來,恭敬道,“到時辰了,我方便進來了嗎?”
聽見這個聲音,謝長寂緩慢抬頭,看向門口。
花向晚被敲門聲吵醒,含糊著出聲:“等一下。”
說著,她揉著額角,撐著自己起身。
她轉頭看了一眼,謝長寂坐在月色中,沒有半點要走的跡象。
她遲疑片刻,忍不住出聲趕他:“你去隔壁吧。”
謝長寂不動,花向晚疑惑:“謝長寂?”
聽著她的問聲,謝長寂垂眸看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
影子模糊,隱約隻能看見一個人形。
這是人影,所有人的影子,都是如此黑暗扭曲的模樣。
他凝視著黑影,艱難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他抱著小白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門外,打開大門,便見“雲清許”已經等在門口。
見他開門,雲清許抬頭笑笑,恭敬道:“謝前輩。”
謝長寂盯著他,好久,隻提醒:“我來西境,你當叫我少君。”
沒想到他會說這話,薛子丹聞言一愣,謝長寂從他身側擦肩離開,走進隔壁房。
看著空蕩蕩的長廊,薛子丹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謝長寂說了什麼,嗤笑出聲。
他轉頭進了屋,關上房門,結上結界,走到床邊。
花向晚還坐在床上揉著太陽穴,薛子丹看她一眼,詢問:“頭疼?”
“睡多了。”
花向晚解釋,她放下手,從床上走下來,坐到地麵蒲團上,平靜道:“來吧。”
“你可知他方才同我說什麼?”
薛子丹說著話坐下來,將銀針在花向晚麵前一排排開。
花向晚沒仔細聽他們剛才對話,但想謝長寂也說不出什麼驚世駭俗的,隻道:“什麼?”
“他和我說,”薛子丹抬頭輕笑,“要我叫他少君。”
花向晚聽這話,有些無奈,但想了想,隻道:“他如今的確也是我的少君。”
薛子丹聞言,神色微黯,搖了搖頭:“你當真狠心。”
“好好看病,”花向晚提醒他,“不然就滾。”
“嘖。”
薛子丹被她警告,不敢多說,從乾坤袋中翻出一瓶藥,遞給花向晚:“老規矩,我可以將你的毒從血液排出來,讓你暫時安寧。但毒始終在你所有臟器骨髓之中,一個月內毒素又會在你血中浸滿。但這些新的毒沒有被魔主血令激發過,不會讓你產生痛苦。今晚驅毒時,你會周身劇痛,把這藥喝下去,會削弱你的五感,這樣好受些。”
“喝下去也疼。”
花向晚老實接過藥瓶,嘴裡卻還是埋怨,薛子丹笑了笑:“你又不是沒醒著試過,今天想試試有多疼?”
“算了。”
花向晚將藥一口飲下,平靜道:“我又不是傻子。”
薛子丹看她神色淡淡,他垂眸,目光落在她胸口刀疤上,眼中浮現出幾分難過。
“阿晚……”他沙啞開口,“走到這一步,真的值得嗎?”
他的話在藥效作用下有些聽不清。
花向晚隻看他嘴巴張合,隱約聽到他似乎是在叫他。
她開始看不清周邊,聽不清人說話,聞不到味道……
所有感覺、觸覺都變得麻木,她閉上眼睛,緩慢進入一種半醒半睡的狀態。
她熟練進入自己編織的夢境,這夢境是一片冰原,這是她這兩百年的習慣。
一直到合歡宮覆滅後,她才明白,為什麼死生之界常年冰雪。
因為隻有在這種寒意之中,人才能最大程度保持著克己、守欲,不縱半點軟弱。
她盤腿坐下,感覺無數鎖鏈纏繞在她周身,將她死死捆住。
疼痛一陣一陣湧上來,她在這夢境風雪之中,咬緊牙關。
再忍忍。
她熟練告訴自己,再忍忍,就過去了。
在極致的忍耐中,謝長寂麵朝著花向晚房間的方向,抱著小白,靜靜凝望著白牆。
他前方是一張飛蛾撲火圖,高掛在牆麵,牆後是“雲清許”的結界,將他和他們隔開。
房間裡異常安靜,小白趴在他膝頭,由他一下一下梳著毛發,瑟瑟發抖。
沒一會兒,旁邊突然吵鬨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聽見這不停的“嗚嗚”聲,謝長寂沒有回頭,隻抬手指向桌上的畫卷,畫卷便張開來,一個被鎖仙繩捆得嚴嚴實實、嘴裡塞著絹布的女人瞬間從畫中滾了下來。
她在地上拚命扭動,謝長寂又一抬手,她嘴裡的絹布就自己飄出,落到地麵。
終於能出聲,狐眠瞬間大罵起來:“謝長寂你腦子有問題?抓人就抓人,你綁我做什麼?!”
“你會跑。”
謝長寂解釋。
“那你也不能堵我嘴啊!”
“你太吵。”
狐眠:“……”
兩句話對下來,狐眠痛苦扭頭:“我說得沒錯,你這個男人,空有皮囊,毫無靈魂,師妹真的是瞎了眼,當年怎麼能看上你?”
謝長寂知道她嘴碎,閉眼不談。
狐眠嫌棄看他一眼,扭過臉去,趴在地上頹靡了一陣,又轉過頭來,帶了幾分擔心:“師妹怎麼樣了?”
“你既然當她是師妹,為何下此狠手?”
謝長寂沒睜眼,狐眠抿了抿唇,隻道:“她……不會出事的。”
“為何?”
“薛……”狐眠幾乎是要脫口而出,又急急改了名字,“那個道宗小道士不跟著她嗎?他醫術不錯。”
“所以你給她下毒。”
謝長寂這話出口,狐眠就是一愣。
她茫然看他,反問了一聲:“下毒?”
察覺不對,謝長寂皺眉:“毒不是你下的?”
狐眠呆呆想了片刻,隨後麵上有些難看。
“我沒有下毒,”她聲音艱澀,“我隻是……用了一下魔主血令。”
謝長寂聽不明白,狐眠不知道是想起什麼,臉色有些發白:“她應該是,自己身體中以前的毒發了。”
“我近來一直在給她換血,”謝長寂聲音平穩,“我沒有這麼多血給她一次換完,但也換了大半,若是舊毒,現下應該沒有大礙。”
狐眠說不話,她似是在思索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後,她笑起來:“那他們療毒,你就在這裡乾坐著?”
“嗯。”
“你可真是大方啊,”狐眠幸災樂禍起來,“孤男寡女,寬衣解帶,靈力交融,擦槍走火……”
“狐眠,”謝長寂回頭看她,帶了幾分警告,“慎言。”
“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狐眠笑起來,她感知片刻,用神識輕鬆一擊,花向晚結界瞬間碎裂,隔壁聲音變得一清二楚。
“雲清許”的喘息聲,花向晚因疼痛忍不住偶然發出的□□。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謝長寂看向狐眠的眼神瞬間冷下來。
狐眠觀察著他的表情,挑了挑眉:“想殺人?”
謝長寂不說話。
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實兩百年來,麵對任何痛苦的情緒,他除了殺戮什麼都沒學會。
死屍喪友,痛失摯愛時,是屠儘異界給他帶來的平靜。
在感情一路上,嫉妒痛苦,絕望無措時,亦是鮮血給他慰藉。
從二十一歲,一切儘喪那一刻開始,無人教過他其他。
而二十一歲前,他那如白紙一般的歲月中,唯一鮮活過的三年,不足以抵擋著兩百年死生之界冰雪霜寒。
隻是雲清許與溫少清不同。
溫少清是花向晚想殺之人,對花向晚圖謀不軌,兩百年來仗著恩人的名義肆意欺辱她,甚至連“恩人”這件事,都是假的。
不僅無恩,反而有仇。
他殺溫少清,至少算情理之中。
但雲清許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