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塵是鮫人。
鮫人上岸乃自古罕見之事, 合歡宮除了幾個長輩,鮮少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更多人隻知道, 是花向晚年少時帶回來的一個玩伴。
他到合歡宮時便已經是人類成年體型, 比尋常男子都要高瘦許多, 於是合歡宮便上下統一稱為“沈公子”。
但花向晚清楚, 他年歲不足五百,在鮫人中尚未成年, 根本沒有性彆, 也無謂男女。
她小時候總問沈逸塵,逸塵你長大,是想當男孩還是女孩子?
沈逸塵便給她擦著頭回答:“阿晚喜歡什麼, 我就是什麼。”
“隻要能和阿晚在一起,”沈逸塵抬頭笑起來, “男人女人,都可以。”
如今她隻是“晚秋”,不能叫他名字, 亦不能貿然靠近,她隻能是這麼恭敬行一個禮,和合歡宮其他人一樣, 叫他一聲“沈公子”。
沈逸塵聽聞她喚,朝著花向晚回了禮,不帶半分逾越:“晚秋師姐。”
“他是誰?”沈逸塵剛說完, 冰冷的少年音便插了進來。
花向晚和狐眠同時回頭,就看站在不遠處的謝長寂。
他冷著臉, 走到花向晚身邊,不著痕跡擋在兩人中間, 冷冷盯著沈逸塵。
狐眠一愣,這才想起來,給謝長寂介紹:“哦,這是我們合歡宮的客卿,沈逸塵沈公子,我請過來給憫生看病的。”
說著,狐眠轉頭招呼沈逸塵:“來,逸塵,跟我這邊走。”
沈逸塵點點頭,下意識多看了一眼花向晚和謝長寂,這才轉頭跟著狐眠去了秦憫生的房間。
花向晚想跟過去,但她一挪步,謝長寂就擋在了她麵前。
花向晚疑惑抬頭,謝長寂抿了抿唇,低聲道:“姐姐也認識他?”
“都是合歡宮裡的人,”花向晚倒也不遮掩,笑起來,“我能不認識嗎?”
“很熟嗎?”
謝長寂低頭聲音有些發悶。
花向晚遲疑片刻,隻道:“一般吧,我去看看師姐和秦道君。”
花向晚說完,想要離開,謝長寂卻是一把抓住她,將她拉近到身前,說得頗為認真:“既然一般,姐姐不要靠近他了,我去看就行。”
“你這是什麼意思?”花向晚皺起眉頭,“為什麼我不能去看?”
聽到這話,謝長寂知道她是不高興。
他抿緊唇,卻也不肯放手,隻道:“我不高興。”
“你不高興我就不見人了?”
花向晚被他這話氣笑,徑直拉開他的手,從他側身直接繞了過去。
謝長寂站在長廊邊上,忍不住捏起拳頭,他站在長廊忍了片刻,調解了一會兒心情,才跟著上去。
兩人一進屋,就看見沈逸塵坐在秦憫生旁邊,給秦憫生施針。
秦憫生似乎是在睡著,狐眠神色有些焦急,花向晚和謝長寂走進去,見到這個氛圍,立刻就安靜下來,不敢多做多說什麼。
秦憫生似乎是中了毒,沈逸塵眼神專注,從早上一直到黃昏,他給他處理傷口、施針、推毒,直到日落,秦憫生才一口烏血嘔了出來!
隨後整個人開始打顫,狐眠趕緊上前,抱住秦憫生,給秦憫生輸送靈力。
秦憫生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緩了好久,才平靜下來,狐眠將他放在回床上,抬眼看向沈逸塵:“如何?”
沈逸塵想了想,看了一眼床上的秦憫生,才道:“狐眠師姐,我們換個房間說。”
“好。”
狐眠點點頭,站起身來,回頭看了一眼秦憫生,轉頭看向旁邊謝長寂:“長寂,你照顧一下秦道君,晚秋……”
“我隨師姐過去。”
花向晚趕忙開口,謝長寂冷眼掃過去,便見花向晚已經起身,和狐眠一起走了出去。
三人一起到了旁邊屋中,沈逸塵遲疑片刻,才同狐眠開口:“秦道君身上毒我倒是可以為他去掉,但是這雙眼睛……”
沈逸塵想了想,似是斟酌著用詞:“眼珠已經完全壞死,怕是……”
“眼珠壞死,就沒有辦法了嗎?”
狐眠聽著他的話,似乎是早做了準備,倒顯得異常冷靜。
沈逸塵微微皺眉,似是有些不讚同:“有倒是有辦法,但是,代價太大。”
“你直說就是。”
“他眼珠壞死,”沈逸塵抬眼看向狐眠,“那就再找一雙眼珠。”“那我就去找人買……”
“但他乃元嬰修士,”沈逸塵打斷狐眠,提醒她,“身體均受天雷淬煉,不能用凡人眼珠,同階修士不可能因錢財將眼珠給他,若強挖他人雙眼,有傷天和,所以……”
沈逸塵搖頭:“合適的眼珠不好找。”
聽到這話,狐眠沉默下去,沈逸塵想了想,找了勸她的話,正要開口,就聽狐眠忽問:“那我的呢?”
沈逸塵一愣,狐眠抬眼,神色平靜:“我也是元嬰修士,我的眼睛,能用嗎?”
“師姐,”沈逸塵微微皺眉,“你與他萍水相逢……”
“那就是能用。”
狐眠點頭,毫不猶豫道:“那就給他一隻眼睛,我一隻,他一隻,”狐眠笑起來,“也就公平了。”
聽著狐眠的話,花向晚站在門邊,算是知道了便明白,後來狐眠那隻假眼是怎麼回事。
她有些想開口,卻清晰知道,這大概就是過往。
無法更改,也沒有意義。
她就算在這畫卷虛構的幻境中更改,又能怎樣呢?
當年的狐眠注定瞎了眼,也注定愛上秦憫生,又和秦憫生分開。
如今回來,重點隻在於,搞清當年秦憫生到底受誰指使,又去了哪裡。
她垂下眼眸,沒有打擾兩人的對話。
沈逸塵看著狐眠,眼中帶了幾分不讚同,但最終,卻也隻問:“師姐確定?”
“我確定。”
“那……”沈逸塵遲疑著,“我問問阿晚……”
“不必。”
狐眠打斷她,認真道:“這是我的事,無需阿晚來決定。沈公子願意為我換這雙眼睛,那再好不過。若沈公子不願意,我自己動手。”
話說到這份上,沈逸塵便知狐眠決心。
狐眠自己動手,當然不如他這個醫者,他想了想,隻道:“那容我稍作準備,明日我便為師姐換眼。此事是否先告知秦道君?”
“不用。”
狐眠笑了笑:“他那個性子我知道,若是要我換眼給他,他不會同意。”
說著,狐眠站起來:“那就這麼定下,我去看看他。”
沈逸塵點點頭,狐眠轉身走出屋子,房間中就剩下站在門邊的花向晚,沈逸塵轉頭看她,目光認認真真打量。
花向晚被他一看,便覺有幾分心慌。
她低下頭,正想告辭,就聽沈逸塵道:“晚秋師姐,我方才手受了傷,能否勞煩師姐幫我寫個方子?”
“哦。”
他主動邀請,花向晚反應過來,自然不會拒絕,趕忙上前,走到桌邊,提起筆道:“你說我寫。”
說著,她有些不放心,轉頭看向沈逸塵:“你手怎麼了?”
話剛問完,她便聽門口傳來腳步聲,沈逸塵和她一起抬頭,就看謝長寂站在門口。
謝長寂靜靜看著他們,見他們望過來,漠然轉頭,不發一言,轉身離開。
沈逸塵定定看著門口,過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向花向晚,試探著詢問:“晚秋師姐,這位是……”
“哦,他是……”花向晚一頓,最後還是選擇了一直以來的說辭,“我剛認回來的弟弟,名叫謝長寂,年紀還小,如有冒犯,還望見諒。”
“無妨。”沈逸塵搖頭,“小弟率真,倒也可愛。”
“你的手沒事吧?”
花向晚回到最初的問題,聞言,沈逸塵眼中帶了一抹笑,他搖搖頭,隻道:“無妨,就是今日為秦道君施針時間太久,有些疲憊。”
他這話說得有些親昵,仿佛兩人已是熟識,花向晚聞言,握筆動作微頓。
沈逸塵慣來敏銳,他是不是察覺了她的不同?
然而不等她多想,對方已經開始念起方子,花向晚趕緊將他念的藥名寫下。
兩百年,她的字體早已與當年不同,不過就算一樣……
她想了想,也覺得並無所謂。
又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