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冷然抬眼, 道:“今日本是中秋宮宴,我十萬大軍尚駐紮邊關不得還家。陛下仍執意要讓此外族之人逗留宮前?”
原來已經是中秋了,難怪蔣星下轎時感覺夜間有些寒意。
他目不斜視,手中攏著玉杯, 等待皇命。
皇帝環視百官, 見不少人已經開始側首耳語, 心裡更覺得他們是在議論自己不識大體,昏聵不清。
不識大體、不識大體……這句責罵從他入主東宮到登上至尊, 依然無法擺脫!
他氣得臉色發白, 勉強露出笑意,“帶下去好好安置。”
蔣星微微頷首, 纖長睫毛在眼下投出柔軟溫順的弧度。
皇帝見了他倒是心氣舒暢許多。
滿宮貴女,家中父兄儘是攝政王褚鎮乾門下,皇帝去了她們宮中不是當皇帝, 是裝低俯小的。
若非父皇留下遺詔,又讓幾位三朝老臣輔佐於他,恐怕這皇位早叫他那好皇叔奪了去。
褚鎮乾這個名字, 簡直是在皇帝心頭割肉。
如今降國和親的公主送來,總算是有了個任他擺弄施為的嬪妃。
不通禮節也無妨, 比起虛禮, 蔣星方才那句“隻聽陛下”的,比什麼三叩九拜都讓他內心舒暢。
待蔣星身影消失, 褚鎮乾方才沉聲讓人開宴。
蔣星繞到後殿,方才差點丟了性命的宮女正站在裡頭發呆,雙目無神,顯然被嚇得不輕。
內侍不陰不陽地訓斥道:“能從陛下手裡撿回條命,算你上輩子行善事的福分。往後再闖禍, 可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他又轉向蔣星,摸不準該如何對待這公主,道:“還請公主在此稍歇片刻。”
連什麼位份、住哪處宮殿都不曾安排。
恐怕名字也沒搞清。
這全是褚鎮乾給他們的底氣。接受和親並非妥協,而是寬容。
內侍關上門,屋內燭火暗淡。
蔣星饒有興趣地打量一番,挑了個有軟墊的小凳子坐下,手撐著下巴望那宮女。
木門哐當,宮女一抖,這才回過神,看向蔣星的眼神複雜至極。
這人算是陰差陽錯救她一命。
宮女起先看不起這降國求饒送來的美人,可這會兒見了他美如鬼魅的麵容,反倒遺憾。
生在哪裡不好,偏偏生在西夷。
蔣星眨眨眼,柔和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宮女糾結片刻,還是走到他跟前行禮,“奴婢芸豆。”
“芸豆?”他歪歪頭,眼睛明亮,“是一種豆子嗎?中原的?”
芸豆看他天真模樣,心中竟隱隱上來火氣,抿唇忍了:“回公主,是的。”
“好吃嗎?要怎麼吃?”
芸豆更是憋悶,卻不是為自己名字被人詢問。
在宮裡,他們這樣最卑微的奴才什麼苦沒吃過?
況且蔣星神情真摯,是打心裡好奇。
她是氣這公主的蠢笨。
芸豆憋不住了,直言道:“您方才為何替奴婢解圍?”
“解圍?”蔣星訝異道,“我何時救你,不,你何時需要人救了?”
芸豆也懵了,“您撿那金杯,不是為奴婢解圍?”
蔣星笑開,紫眸清澈純粹,像是山中少見的美玉,“你說這個?”
他舉起金杯,“可它真的很好看。”
好家夥,合著是她一廂情願,還當他剛才是刻意為之。
芸豆隻覺腦門兒一陣發燙,熱血衝頭氣得心裡仰倒。
這是哪門子公主?比皇宮裡的三歲小兒還不如!
蔣星:“你生氣了?”
“我沒有!”
芸豆說完,臉色一白。
心裡怎麼想,和真的出言衝撞貴人那是兩碼事。
她忐忑地偷瞄蔣星,對方卻無趣地聳聳肩,又去看那杯子。
芸豆今年不過十四歲,哪裡壓得住心裡情緒,見蔣星沒脾氣,忍不住問:“你老看那杯子做什麼?”
“它好看呀。”蔣星眯起眼,愛不釋手地把玩著。
當然,隻有彈幕裡的觀眾注意到了不對。
【笑死,星星一直沒碰杯口】
【絕對是因為皇帝喝過】
芸豆道:“你就不難過嗎?”
“什麼難過?”
“遠嫁到中原來……為奴。”芸豆遲疑片刻,輕聲道。
後宮女子,除了家族蒙蔭庇護的,就算坐到妃位,那也是皇帝的奴婢。
蔣星指指杯子,笑說:“中原繁華富榮,我早想離開那破地方了。”
芸豆無話可說,這公主真是……蠢笨到極點了!也不知能在吃人的宮裡活過幾天?
她重重呼吸兩口,咬牙道:“你以後千萬彆像殿裡那樣和陛下說話。”
蔣星感受到她激憤情緒,笑容微斂,小聲問:“不對嗎?”
“陛下……”芸豆怕有人凝聽監視,乾脆跪下來,在他耳邊輕聲道:
“陛下在朝堂上受氣,自然是要發到我們身上的。”
蔣星與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同。
蔣星被這緊張感染,也放低聲音:“陛下不是中原的天子嗎?他為何要受氣?”
芸豆:“你記不記得陛下身邊的男子,偉岸高大、氣度不凡那位?著黑紫麒麟袍……”
她說著說著,語帶向往,好似那人才該是九五之尊。
蔣星:“嗯,他是陛下王叔?我該稱他什麼?”
“正是。”芸豆道,“你……若陛下封你個名頭承認你為嬪妃之一,也稱王叔。”
“王叔不順口。”蔣星默默念了兩遍,“不如叫皇叔?”
芸豆快崩潰了:“隨你!反正也沒機會見麵。”
“他是當朝攝政王。你可懂什麼是攝政王?權力比陛下還大,滿朝文武,大半都曾受他提攜。”
蔣星點點頭,眼睛明亮。
芸豆:“我不能再說了,你還不懂嗎?”
“哦,我好像明白了。”蔣星道,“他叫什麼名字?”
芸豆遲疑片刻,想著反正這人也沒機會和攝政王見麵,答道:“褚鎮乾。”
木門哢噠一聲,內侍再次轉回後殿,見芸豆正低眉順眼地為蔣星倒茶,點了點頭。
“請公主跟奴才去您宮裡休息。不必等陛下了。”
蔣星眨眨眼,這太監一來一回,態度怎麼一下子尊敬不少?
他一個星際人,在古藍星宮廷實在快繃不住了。
演技生涯最大挑戰。
【完蛋,星星這下屬於本色出演了】
【笨蛋星星,嘿嘿,讓我親一口,小笨蛋嘿嘿嘿】
芸豆對他使個眼色,示意他趕緊站起來跟上。見他沒明白,拽了他一把。
不對,這公主……怎麼摸著硬.邦.邦的啊?
蔣星跟著內侍從另一個門走出後殿,還不忘對她揮揮手,無聲說:來呀。
內侍瞥眼芸豆,徑直繞著黑暗回廊往前走,手中一盞宮燈。
龐大的建築黑影在夜色中仿佛張牙舞爪的怪獸。
蔣星打了個寒顫,悶頭往前走。
芸豆繞過幾個回廊,不安道:“這路……”
“安靜跟上。”內侍瞪她一眼,嚇得芸豆閉嘴。
內侍停在一處格外高大的宮門後,淡淡燭光透過門縫,看不清裡麵是何種情況。
芸豆低著頭,唇色發青,雙目幾乎要從眼眶中脫出來。
這裡是……
內侍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芸豆:“打開,你知道怎麼做。”
“是,是……”芸豆聲音發抖,戰戰兢兢打開袋子,裡麵是一條黑布,散發著淡淡檀香。
蔣星唇縫微張,仰首看著屋簷上的小獸雕刻,對危機毫無所覺。
芸豆道:“公主,奴婢冒犯。”
“怎麼了?”他不解道,但還是乖乖彎腰。
芸豆手指冰冷,小心給他係好黑布,“可以了,奴婢扶您,小心腳下。”
“為什麼要蒙眼?”蔣星一手握著金杯,另一手讓芸豆扶著。
這小姑娘才到他胸口,場麵實在滑稽。
內侍躬身道:“奴才告退。”
對著的卻不是蔣星,而是幽深宮殿。
芸豆手涼得像冰,蔣星摸了摸她手腕,輕快道:“你手好冰呀。”
他張開手掌,輕輕握住她,“這樣會好些嗎?”
芸豆渾身一顫,忍著哭腔道:“您彆說話了。”
蔣星雖然迷惑,但還是安靜地跟著她跨過門檻,進入殿中。
一進來,寒夜冷氣便被驅散,芸豆反手關上門。
空氣裡有檀香。蔣星鼻尖輕嗅,像隻蒙上眼睛的小狗。
不過他黑布下的半張臉也已美極,如此動作做來也隻剩引人旖.旎遐思的意味。
芸豆牽著他一路走到深處,跪下道:“奴婢芸豆,參見殿下。”
殿下?和陛下有什麼區彆?
蔣星歪歪頭,以為自己麵對的是皇帝。
芸豆起身,示意蔣星彆動,悄無聲息地走到更近前的位置。
蔣星聽見了殿內另一人的呼吸聲。
沉穩、綿長。帶著些許飲酒後的沉重。
視野一片漆黑,布帶上的檀香味引得蔣星昏昏欲睡。
片刻後,芸豆道:“殿下飲酒不適,由奴婢代為問話。”
蔣星輕聲道:“好。”
他不行禮,芸豆不敢置喙,問:“公主是否隨西夷王姓?”
蔣星搖頭:“我隻有名字,母親叫我星。如果隨她姓,應該叫蔣星。”
芸豆聲音微顫:“可殿下熟知王庭宗族,無人與你相貌相符,更無人與你同名。”
不待蔣星編謊,芸豆問:“你……是男是女?”
這個問題問出來,她已渾身發抖,竭儘全力才忍住膝蓋酸軟。
她肯定是瘋了,在做夢。
蔣星沉默片刻,眉頭輕蹙,看著格外惹人生憐。
“殿下說……直言便可,不治罪。”
蔣星舌尖輕輕舔過乾裂嘴唇,吃了嘴味道怪異的口脂。
“我不是公主。”
芸豆眼前發黑,“那你是誰?”
“我是公主府上的釀酒師。”他遲疑片刻,道,“公主不見了。”
就在芸豆快要跪倒下去時,得到答案的主人終於揮手,讓她把蔣星帶過去。
芸豆手心全是汗,蔣星碰到,有些擔憂。
他走過去,朦朦朧朧感覺前麵好像是一張床榻。
芸豆抽回手,幾乎倉惶地離開內殿,關緊大門。
床上的人不說話,蔣星頓感不安,“陛下……”
一隻手拉過他,力道大得驚人。
蔣星跪倒在床上,撲了滿懷檀香,身上環佩響作一片。
金杯摔在地上,蔣星呆呆抬頭,也不知該望向何處。
“陛下?”
溫熱手掌貼上他後腦,柔和撫摸,輕輕解開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