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清晨,窗外飄著綿綿陰雨,水滴沿著長滿青苔的瓦沿滴落在屋簷下的石缸裡,發出嘀嗒聲響,院子裡的梨花開得正盛,一團團一簇簇地掛在枝頭被春雨濕透,滴滴答答的滴著水珠,與滿地的殘花形成一片雨景。
窗外的屋簷下,一位老發胡子眉毛全白,身穿深藍色短褂道袍的老者坐在蒲團上打坐。他的麵前放著一個香爐,正燃著嫋嫋青煙。他的身後是一扇緊閉的窗戶,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裡有不時有水聲響起,待聽到有人在水裡掙紮的聲音時,老者便會說:“靜心,凝神,靜氣。心靜,則萬物皆靜。”
屋裡是張汐顏,此刻無話可說,也說不出話。
她泡在無質檢、無詳細成份、無具體功效的三無產品純中藥浴水中,全身上下像被螞蟻咬,從皮膚一直咬到骨頭裡,想要掙紮起身,肩膀上壓著一隻力氣奇大的手壓得她起不了身。
那隻手慘白乾枯,像脫水的雞爪,皺巴巴的像是骨頭上隻裹了層皮。手的主人,頭上挽著道髻,身上穿著白色的交領道袍,收拾得一絲不苟,乍然看起來仙風道骨,但不能看臉。那張臉約模就是頭骨上覆了層蒼老且蒼白的人皮,宛若一具行走的乾屍。
這一位是張汐顏的三姑奶奶,也就是她爺爺的三姐,是屋外盤腿打坐的那位老太爺的女兒,親生的。
她一直懷疑三姑奶奶在本色出演鬼片,但是她沒有證據。
老宅陰森,她總覺得有鬼,晚上睡覺害怕,太爺爺派了她三姑奶奶來給她壯膽。
三姑奶奶夜裡睡覺聽不到呼吸聲,蓋再厚的被子也是手腳冰涼,摸她鼻息和脈門,她就睜開眼,扭頭,骷髏式的臉,冷幽幽的眼神,對你說:“睡吧,雞鳴時分你又要起床泡藥浴了。”
提到藥浴,張汐顏隻剩下滿心無力的吐槽。
她真心認為,過時的東西,該束之高閣的就不該繼續留用。
道士這職業,如今隨著各種宣傳,聽起來非常高大上,但實際上,在以前就是屬於“三教九流”中的“三教”之一,絕大部分的道士就是底層百姓,和平民百姓打交道,專攻各項疑難雜症,但凡醫館藥店裡的大夫搞不定的事,回頭就有人找到道士和尚那。什麼看病抓藥以做法事的方式從心理角度攻克病人癔症問題都屬於比較斯文的,經常會有那種暴力傾向的瘋子,被家屬當成中邪,找到道長、大師頭上。怎麼辦?不管是中邪還是病,人家就要道長們治。道長們能怎麼辦?掄起拳頭上唄,打不過的話,還得被罵“這個道士法術不行”!道士還有一項重要業務——喪葬。料理喪事,開棺遷墳,都得道士去。埋了好多年的屍體不知道滋生了多少細菌毒蟲,古人還特彆喜歡搞防腐,各種自製藥劑往屍體身上糊,往棺材裡添,越有錢的家庭越愛弄這些,遷墳的時候不願意自己去拾取先輩的骸骨,都是讓道士下坑。那時候沒有手套防毒防菌服,都是徒手拾揀。
道士們遇到往屍體或棺材裡填劇毒物的,死在坑裡的,人家就得說:“呀,煞氣好重,這個道長法力不行連煞氣都擋不住,死裡麵了……”
哭都沒地方哭!
久病成良醫,她家祖上的那些道士琢磨出一套防治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先增加自身抗體——藥浴改善體質,還是走以毒攻毒的路子,再加上包治百病的心態,恨不得一副藥把人泡成銅皮鐵骨老百毒不侵。
現在都火葬了,上了年代那些棺和墳有考古隊,死在野地裡的有警察和法醫,最不濟,哪怕真的需要她上,藥店裡的醫用防菌手套,一百塊錢能買一大把回來。
張汐顏真心認為不用受這罪,可老太爺認為這是祖宗傳下來的本事,怎麼傳到他手上就得怎麼傳下去,不能丟。
她反抗不了,又見自家祖上泡了那麼多年,沒死沒殘,隻能滿心無力地接受,順便在心裡問候柳雨第N遍。
如果不是柳雨擅自扒了她的馬甲,又借她爸張長壽的名頭給她在道士專業上出了回大名,她現在還在5A級寫字樓上班,雖然是個金融民工,但未必沒有大好的錢程。
她被扒了馬甲出了大名,但沒有真材實學,稍有不慎就要落個“招搖撞騙”。她家世世代代乾這一行,家族生意,招牌名聲最重要,她如果敢招搖撞騙砸自家招牌,家族祖訓就會砸到她的頭上。
她考慮了後果,收拾了行李,拖著行李箱,回了老家祖宅。
老家祖宅建在半山腰,依山傍水,風景極好,是道家喜歡修建道觀的清靜地,隻不過修的不是道觀,是家族式院落群。她家祖上不是什麼顯赫的達官顯貴,建不起氣派的廟宇園林,房屋建築隻比普通的山民家的稍好些,青磚白牆黑瓦,連個二樓都沒有。
老式的房子采光都不太好,再加上山裡潮濕,屋裡常年幽暗陰冷。偶爾過來小住,還能享受下遠離喧囂的山野風光,住久了,就很受不了。距離老宅不遠處的張家村已成空村,村民都搬去山下或城裡。
祖宅常年隻有一百零七歲高齡的太爺爺和八十二歲的三姑婆,以及大堂哥夫婦二人,如今加上她。
其他人或在城裡安家,或在彆處的道觀修行,也有自己開門做生意的,每年能回來一兩趟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