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村(1 / 2)

第1章

這是一場對何家村人來說極其簡單的葬禮。

低矮,破舊還漏風的土坯房被臨時改做了靈堂,幾張大白的宣紙,還有黑土布就是這間靈堂全部的裝飾,上頭的字還是手寫的,字體挺漂亮,就是內容未免有些潦草,隻當門口寫著個“沉痛追思”,連白事常見的挽聯都沒有,再往裡,洞開的大門正對著的,是靈堂正上方一張老太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人微微垂首,似乎正盯著自己的棺材似笑非笑,看著有些滲人。

棺材旁邊擺著的兩個紙花圈也是最便宜的,所以看著十分粗糙,花圈上分彆綴著老太獨子和兒媳,還有孫子,孫女的名字,分彆是何大平,曲美芝,何軍還有何雲。

這老太是前些日子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歿的,她隻有一個獨子在城裡做事,媳婦和小孫子也跟去了城裡,老太身邊還留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孫女,也就是何雲,何雲前些天也跟著病了一場,在村醫務室吊了好幾天鹽水才緩過來。

因為天氣熱,老太的屍身等不了那麼久,她唯一的兒子又有事趕不回來,所幸寄了些錢回來,於是村長便做主,讓這個12歲的小女孩兒成了辦喪的主力,無論是哭靈,守靈還是送葬,全壓在何雲一個人的身上。

還好,這場葬禮足夠簡單,甚至連農村裡最常見的白事宴席都沒做——主要是錢不夠——才勉強順暢的辦了下來。

何雲看上去卻更瘦了。

她的發育本來就比一般孩子要差,十一二歲的年紀,身形看著跟七八歲的小孩子差不多,再加上一場病和緊接著的葬禮,小東西又被削了三層肉下來,隻剩下一把枯柴似的骨頭,看著可憐極了。

膚色也是黑中泛著黃,眼神還木木的,村上人都覺得這孩子怕也立不住,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跟著她奶一起走了。

也有人暗地裡罵何大軍曲美芝不做人,老娘死了都不管,十來歲的女兒也丟在一旁,隻帶著兒子在城裡過他們的好日子。

不過丫頭片子不值錢,本來也是村裡的公認,這話罵一兩聲便作罷了,村裡人對何大軍曲美芝最大的怨憤,還是兩個人沒有及時回來,白事宴也沒有辦,實在不合規矩。

因為喪事辦得不合規矩,到了晚上,連幫襯的人都沒有了,隻剩小小一個女孩兒跪在靈堂裡,白燭搖曳,影影綽綽,麵前隻有一口棺木。

忽然間,一陣陰冷的穿堂風從洞開的大門外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白紙黑布刺啦啦作響,僅剩的兩根白蠟燭也被風一下子壓熄了,隻剩一點餘燼和些微的煙氣。

地上的何雲卻隻微微顫了一下,就不動了。

然後是長久的安靜。

突然間,又是一陣長長的喘息,就像是破舊的風箱在做著最後的掙紮,那聲音低沉,壓抑,像是死人的呢喃,又像不甘的掙紮。

隻唯獨,不像一個十二歲女孩能發出的聲音。

三十歲的何雲一睜眼,就看見了滿眼的黑和白。

慘白的月光從門口窗邊漏進來,落在黑洞洞的靈堂裡,似乎連陰陽的間隔都被模糊了,隻剩下混沌一團。

她站起身,抬頭看向老太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人也瞅著她,像是在笑,又像在哭。

何雲也說不清是喜是悲,隻唯獨沒有怕。

有什麼好怕的呢?畢竟她也是死過一回的人。

風一吹就能倒的小丫頭獨自站在靈堂裡,麵前是一口棺材,身後是洞開的門,還有門外無邊的黑暗。

她卻隻是笑一笑,摸著黑找到打火機,重新把白蠟燭點燃。

細小的火焰慢慢燃起,穩定,在漆黑的夜裡散發出明亮的光。

於是陰間又重新回了陽。

————

喪事辦完,小小的村莊重歸平靜。

老太太下了葬,土坯房裡的黑布白紙也全都撤乾淨了,依然隻留下間一窮二白的屋子,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在村裡,何雲依然隻是一抹暗淡的影子,總是低著頭來去,也不怎麼說話。

唯一的改變,大概是她終於有足夠的時間去村小學上課了,和村尾另一戶何家的小子何阿狗走得也有些近。

不過這兩人是同學,在村裡又都是常被其他小孩欺負的,抱團也不奇怪。

何家村是有小學的,雖然隻有一個老師,也隻有一間教室,一到三年級的孩子都擠在一間教室上課,等到四年級的時候再去鎮上的完小繼續學業。

之前何老太在的時候,何雲是沒什麼時間上學的。

她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砍柴種地燒火做飯,還有喂豬喂雞洗衣打水,幾乎全是她的事。

所以十二歲的何雲,連一二年級的字都認不全。

“丫頭片子能認幾個字就夠了,上學有個屁用。”何雲的奶奶是一個極其潑辣的老婆子,對來家裡的老師毫不猶豫就是一鍋熱水潑出去,她年紀大又喜歡鬨,再往後,也就沒人敢管何雲上學的事了。

本來嘛,反正丫頭以後也是要嫁人的,念多念少,都是一回事。

直到老太死了,喪事辦完,何雲才終於過了一段短暫而安靜的時光,能夠坐在教室裡,安安心心聽老師上課。

哪怕是最簡單的拚音,她也聽得津津有味,認認真真練滿了好幾張紙。

隻可惜,這樣的日子終究無法長久。

何雲算著日子,知道那家人大概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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