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2 / 2)

在村頭等中巴車的時候,那個黑小子又滿臉笑的湊了過來。

何阿狗比何雲大概小了兩三歲,也是瘦骨伶仃的,胳膊小腿上還有青青紫紫的痕跡,但是依然掩不去臉上的快活和依依不舍。

他滿臉羨慕的圍著何雲問個不停,何雲不怎麼理睬他也不在意,哪怕十句裡隻得了一句回應,依然高興得不行。

何家另外三個人嫌棄這男孩身上臟,又煩他吵鬨,乾脆遠遠避開,隻何雲,在中巴車即將開過來,所有人都急著上車的時候,忽然低低對何阿狗說了一句:“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離他那個醉酒的爸遠一點,也不要去懸崖邊上。

黑娃子還是傻乎乎的,並不太明白何雲的話,隻會用力揮手,跟自己唯一的朋友告彆,臉上雖然不舍,還是歡喜居多。

何雲沒有再說話,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上了灰撲撲的中巴車。

車子在鄉間的土路上搖搖晃晃,時不時狠狠的顛簸一下,似乎正預示著何雲黯淡的未來。

之後會遇到多少坎坷,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這一回,總有些事情,要不同了——何雲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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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平和曲美芝原來在恒城打工,後來瞅準機會,開始自己拉隊伍做小包工頭,一來二去,竟然真賺到了不少錢,還在當地買了房,於是就連心氣,都和以前不同了。

雖然這房子也不過是一套半新不舊的二手房,位於一個老小區的四樓,麵積也不大,但是終究,這就是他們成為地地道道城裡人的象征。

這套房子六十來個平米,隻有兩室一廳,主臥夫妻兩個住著,小兒子住在另一間稍小一點的臥室,至於新來的何雲,曲美芝眉頭一皺,打發她去陽台打地鋪睡。

“咱們家的陽台可是正經做了封閉的,跟一間房也差不多,”曲美芝漫不經心的說,“反正現在天氣也熱,你睡在地上還涼快點,等天氣冷了再給你加個床。”

何雲依然沉默著,把自己的小包放在陽台上,可馬上被曲美芝狠狠嫌棄了:“等一下等一下,先把你身上的東西都換掉,誰知道裡頭有沒有藏著跳蚤!還有趕快去衝個澡,看你身上又臟又臭的,對了,彆衝久了,浪費水。”

曲美芝嫌棄何雲身上臟,並不願跟去廁所,隻叫她把換下來的衣服放在塑料袋裡直接扔掉,又塞了幾件自己不要的舊衣服進去,在門口抱怨道:“咱們家養著你可真是夠虧的了,希望能把保姆錢給掙回來。”

何雲躲在廁所裡,穿著不合身的大衣服,手裡緊緊攥著僅有的錢和舊書,飛快把它們重新藏了起來,還是不說話。

“木頭一樣,怕不是個傻的。”曲美芝嗤笑道,等何雲出來,又問她會不會燒飯。

何雲的聲音蚊子一樣,隻說自己會燒火。

“真是個廢物。”曲美芝嗤,又給何雲指了掃帚簸箕還有抹布的位置,要她先打掃衛生,以後再教她怎麼用煤氣爐做飯。

“以後燒水做飯打掃衛生都是你的事了,”曲美芝頤指氣使道,“你是做姐姐的,本來就應該承擔起這些責任,家裡養著你,可不是讓你吃白飯的。”

何雲聽著她的話,臉上還是木然著,隻問了一聲:“那我念書的事……”

“念什麼書,一個丫頭片子念了也沒用,”曲美芝不耐煩的說,“行了行了,快點去做你的事,家裡有你弟念書就夠了,廢那什麼勁呢!”

何雲便不再說話了。

曲美芝鄙視的看了一眼這個乾瘦矮小的丫頭片子,心裡想:看著雖然又笨又蠢的,總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老實安靜,應該能做點事吧。

她並不知道,看上去連眼神都是呆滯的何雲,其實心裡早就有自己的打算。

上輩子,從十二歲到十五歲,她整整在何家做了三年免費保姆,連門都很少出。

何大平和曲美芝似乎很不願她出門,買菜之類跟錢打交道的事也從不讓她碰,每次都是曲美芝把菜買回來,再吩咐何雲去做。

上輩子何雲對此並沒有深想,隻傷心於父母對自己的輕視和粗暴,傷心不能上學,但是從小被馴化得猶如溫順羊羔的何雲對這些並不敢多想,也不能多問。

但凡多問了幾句,輕則是一場尖酸刻薄的大罵,重的,直接就是一頓毫不留情的毒打。

在這一點上,何大平倒是和他媽如出一轍,隻是打人的時候力氣更大一點。

上輩子,何雲真真正正是被打怕了的。

哪怕後來真相曝光,她並不是這對狠毒夫妻的親生女兒,也始終沒能徹底從那種陰森的桎梏裡掙脫出來,後半輩子過得並不好。

誰想到再睜眼,她竟然又回到了自己十二歲的時候,那個總是打她罵她的老婆子已經咽了氣,老婆子心心念念有出息的兒子孫子卻連回都懶得回,還是她,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給辦的喪事。

說起來,也真是夠諷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