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啟守在長樂宮。
永寧帝昏昏欲睡,一天裡沒幾個時辰是清醒的。他的身邊來來去去,皇後,後妃,皇子,公主,太醫,唯獨公冶啟一直都在。
僅有的一些時刻,是永寧帝醒來的時候要求他做到的事情,公冶啟還會去做。
比如他還會如常去讀書。
勸學殿每一日都會迎來他的主人和惶恐的太傅,即便是最冷靜的許伯衡,在看向公冶啟的視線都透著莫測的神色。
太醫院幾乎都在這了,卻一個兩個都帶著蒼白的神色,尤其是最常給皇帝診脈的老太醫,都有種死亡籠罩在頭上的錯覺。
他們無能為力。
永寧帝的身體向來不好,底子過於單薄,這些年為了朝堂殫精竭慮,已經到了油儘燈枯之時。
老太醫在一年前就已經同永寧帝暗示過。
夏澤從殿外悄聲進來,叩首在太子身前,“殿下,幾位王爺求見。”
那是皇帝的兄弟,也是太子的叔伯。
公冶啟死寂的眼神停留在夏澤身上良久,“他什麼時候召他們入朝的?”
最快的一個王爺要趕過來,都得花上半月的時間。
夏澤不敢抬頭,“陛下在半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他的話剛落,下一刻有意識的時候便是他猛地貫到牆上,背部的痛苦遠抵不過腰間骨裂般的劇痛。
大滴大滴的汗珠滾落下來,他險些昏迷過去。
他立刻咬破舌尖,勉強維持清醒,“……殿下,奴婢該死,可這都是陛下待您的拳拳愛子之心。”
他怕的不是自己死在這裡,他怕的是太子發瘋。
公冶啟眼底一片猩紅,猙獰凶殘與隱忍的神色在他眉間交替,這怦然的巨響已經引起外頭的注意,可是沒哪個敢進來。
除了皇後。
皇後是剛到的,她在這裡守了幾日,昨夜險些熬不住,被久久不說話的太子給勸回去歇息,清晨將明,她又匆匆趕了過來。
帝後間並無濃烈愛情,但相伴這麼多年,到底有些情誼。
“啟兒!”皇後跨過殿前,便一眼留意到太子身上勃然的暴戾,她迎著那道殺氣慢慢走過去,將手掌貼在太子的胳膊,“你該去讀書了。”
她的聲音溫和平靜,勉強保持著公冶啟的理智。
公冶啟驀然往殿外走去,大步流星卷起了殘風,與殿內揮之不去的藥氣一起出了門。皇後急匆匆地說了句“帶人”,卻被他硬邦邦地拋下一句不必。
皇後擰著眉,秀美的臉上才透著幾絲惶恐與擔憂。
太子的拒絕便說明若是帶人,怕是連身邊人都會殺個一乾二淨。夏澤是永寧帝身邊的老人,太子待他一貫親厚,如今失控對他動手,已經是忍耐到了極致。
皇後命人將半昏迷的夏澤扶了起來,指了個太醫給他看看。
夏澤悶悶咳出幾口瘀黑的血,抖著手用帕子捂住,勉力說道:“皇後娘娘,殿下會發怒,乃是正常。如今幾位王爺入京……陛下,留了遺旨。”
皇後猛地看向險些站不住的殿前大太監。
夏澤露出慘笑,殿下自然會暴怒。
畢竟陛下瞞著他做了這麼多,卻從無一日向他透露命不久矣的事實,身為除了陛下與太醫外唯一的知情|人,太子方才那一腳已經是留了情。
皇後閉了閉眼,冷靜爬上臉龐,“派人去守著東宮,一有動靜立刻闖進去製服太子,莫要讓本宮聽到太子殺戮朝臣的消息,便是死,也隻能有暴斃的說辭!”她看向身邊的梅蘭,陰狠地說道。
夏澤已經站不住,被扶著去歇息了。
眼下管事的唯獨皇後一人。
鳳儀女官已經帶人去了東宮,殿內除了昏迷的永寧帝外,隻有皇後一人。她坐在床邊,擠了帕子給他擦著額間的虛汗,瞧著皇帝蒼白的臉有些出神。
“……你讓他每日按時去做該做的事情,是想借用這長年累月的習慣,讓啟兒保持理智?
“可是皇帝啊,你難道忘了?
“這些年,啟兒能走到今日這地步,可完全是靠著你一力撐下來的。”
皇後自言自語,那些話在寂靜的殿宇內顯得冰冷古怪。
…
莫驚春撿著書站在門邊,凝神看著連綿不斷的細雨。
風吹進來時,他打了個寒顫。
太子久久不至。
莫驚春抿唇,對朝內的動蕩心知肚明。如果永寧帝一睡不醒,那這朝堂上下將會掀起一場大亂。
太子一十九歲,正是身強力壯之時。
可除了太子之外,永寧帝還有數位成年的皇子,他們手中或多或少掌握著權力,儘管這半年皇帝一直在削減他們的羽翼,卻也抵不過日久的積累。
太子為正統,自會登基。
可登基並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其後必定還會有皇子黨羽的反撲。
按理說,永寧帝去世,太子登基,對莫驚春是有好處的,畢竟他的任務可以順利完成。不過莫驚春思及精怪的存在,又莫名升起一種對未知的畏懼。
他苦笑了一聲,覺得自己在自尋煩惱。
自得了這精怪後,雖有一連串的任務,可莫驚春也瞧不出自己到底有什麼用,那零星的任務做到今日,甚至還失敗了兩個。在那精怪的眼裡,他的用處到底是什麼呢?
他有些猜不透。
莫驚春眼神一凝,看到門外朦朧的雨勢裡有一人緩步走來。他沒有打傘,冒雨走來,濕漉漉得如同狼狽的狼犬。
他仿若察覺到了視線,驀地抬起眼皮,陰鷙殘暴的視線紮得莫驚春刺疼。
不。
這不是落難可憐的孤狼,而是一頭壓抑著暴怒的凶獸。
莫驚春心裡滑過戒備的同時,又意識到他已經取著傘跨了出去,匆匆舉著傘走到了雨中,竭力抬高傘柄以期能夠遮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