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2 / 2)

莫驚春話也不說,退開三步,掀開衣擺跪下,雙手交叉行了大禮,額間抵在雙手上。又何止他一人跪著?

滿朝文武,都因著這一場血劇匍匐在地。

公冶啟慢吞吞從袖裡掏出潔白手帕,一根根擦拭著染血的手指,而後將汙了血的帕子丟在那言官的臉上,正巧巧蓋住他血肉模糊的臉。他踩著嘎吱嘎吱的血聲走到莫驚春身前,無聲的視線停留在莫驚春的後脖頸上。

突突直跳的心聲更像是狂喜。

卻被莫驚春兀自按下,死咬著腮幫子不說話。

“宣,太醫。”

總算,正始帝開口打破了寂靜。

“既然夫子給他求情,寡人便饒他一命。但是可一不可再,獻策者,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以命相逼者,便需拿命來說話。死不了的,寡人便送他們一程。”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

“散吧。”

他無需中侍官揚聲,便徑直開了口,留下滿地血痕。

直到陛下離開半刻鐘,殿內方才響起嗡嗡般的聲音。訓練有素的宮人早就尋來了醫者為言官救治,這速度快得以為醫者就在偏殿候著。

後來莫驚春才知道,每日朝會確實是有輪值的醫官在偏殿等候,這是為了避免皇帝在朝會中突發事故。

但對於平常朝臣出事,宣與不宣,便看的是皇帝的心情。

言官受傷頗重,已經抬了下去。

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莫驚春長出一口氣,看著身前那鮮明的血印出神。

“子卿快些起來。”許伯衡在慌亂的百官中瞥到還未起身的莫驚春,忙走過去欲要將他扶起,莫驚春怎敢讓許首輔這把老骨頭扶他,忙自己起身,“首輔不必擔憂。”

他頓了頓,看著正在擦拭殿宇的宮人,苦笑著說道,“看來還得勞累首輔安撫諸位。”

許首輔蒼老的聲音淡淡,“安撫什麼?人沒死,陛下也聽勸,何況那話也沒錯。”隨著首輔說話的時候,不知何時那些吵雜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來。

“君為臣綱,臣子為帝王效忠,本是報效之舉。若是人人可以死相逼,而此舉有用,豈不是日後人人都可以在覺得不如意時再行此招?那陛下要如何決斷?”許首輔沉聲說道,“朝廷大事,家國律法,可不是這般兒戲!”

其他幾位內閣學士也在此時紛紛出言,痛斥了方才的言官。

待話罷,有了幾位重臣安撫,再加上逐漸恢複乾淨的宮宇,方才的驚慌似乎也隻是一瞬,便過去了。

既散了朝,自然是各官歸各處。

莫驚春與許伯衡走到一處,聽著許首輔寬慰地說道:“看來陛下還是能聽進子卿的勸說,如此甚好。”

莫驚春:“怎會是我的功勞?分明首輔是最先出言相勸的人。”他思及那時自己的動作,心下苦笑。

其實那一刻,他沒有把握。

若是陛下在暴怒中將他一並殺了,也說不準。

許伯衡幽幽說道:“我的話若是陛下能聽進去,當年,我便不會試圖讓先帝廢太子。”

莫驚春猛地停下腳步,抬頭看向許首輔。

這本該是一樁隱秘。

許伯衡淡笑著,神情平靜,“陛下是小心眼了點,卻從不曾因此打壓過。不過方才的事情,子卿也看得出來,陛下的性情偏激,難免失控。儘管陛下所為確實如我所想,是在最初遏製這趨勢,卻過於狂躁。”

莫驚春:“……您為何與我說這些。”

他的官職看著高,為正三品。

可宗正卿確實甚少參與國政,更彆說許伯衡是內閣首輔,何必親自來與他商議如此至關重要的事情?

內閣裡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是更好的選擇。

許伯衡:“可子卿有一樁,旁人都沒有的能耐。”他已經老了,頭發一夜發白,眼角滿是皺紋,可是一雙眸子卻是清亮異常。

他笑了。

“陛下聽得進去子卿的話。”

而內閣,除了許伯衡外,無一是正始帝親信之人。

過了數日,從京郊大營返回的莫廣生也聽到了朝堂上發生的事情,他的眼眸圓睜,狼吞虎咽吃飯的動作停了下來。

“陛下居然如此果敢,好!”

徐素梅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嗔怒道:“好什麼好,頂上去的可是小叔。”

莫廣生扒拉著飯,含糊不清地說道:“沒事,我回來聽墨一他們幾個說了,最近子卿的身手突飛猛進,不然你以為他是怎麼從陛下手裡搶下那人的命。”

徐素梅:“……”沒救了。

莫廣生的腦子怕是隻在戰場上靈光。

“你就隻惦記著那些直來直往,就沒看到彆的?若是子卿莽上去,順手被暴怒的陛下殺了,那可怎麼辦?”徐素梅無奈,昨日老夫人都拉著她在小佛堂跪了半個時辰,她都生怕將老人跪出個好歹。

莫廣生頓了頓,“不可能,有我和父親在,皇帝不會。”

徐素梅思來也是如此,隻是莫名有點擔憂,不過之前莫驚春已經表明過他與陛下的青白,她便沒再多話。

等莫廣生吃完,莫沅澤才小跑著進來。

“阿娘,小叔呢?”

“去武場了吧。”

徐素梅挑眉。

莫廣生擦了擦嘴,抱著莫沅澤就一起出門去,“走走走,去看看你小叔現在的身手如何。”

徐素梅低低笑罵了一句,總是風風火火。

這才讓人進來收拾東西。

燈火通明的武場裡,莫驚春一人在練劍。

莫廣成將兒子夾在胳膊下,被他見了,險些一飛劍過去將他刺上一刺。

莫驚春分了神索性停下,無奈地說道:“你再被大嫂看到,可不是得氣壞她?”莫廣生哈哈笑著,將腋下夾著的小兒舉到肩膀上,讓他跨坐著。

“這樣可以了吧?”

莫驚春不理他,反正是他兒子,他覺得行就行。

莫沅澤的笑聲滿場皆是。

莫廣生舉著兒子晃到他邊上去,“聽說你在陛下手裡英勇地救下一個言官?”

莫驚春:“不英勇,也沒救下。半死不活著。”

“一樣一樣。”莫廣生不在乎,“那都皆大歡喜了,怎麼還不高興?”

莫驚春歸劍入鞘,沉默半晌才說道:“因為那一刻,我會勸阻陛下,隻是因為那是在不該的場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換做是在禦書房,還是在彆的地方,我可能會覺得……”

殺了就殺了。

莫廣生將莫沅澤薅下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讓他去彆處玩,小孩很懂事地離開了。他抓了抓耳根,也跟著沉默下來。

倏地,他說道:“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是一名闖了七八年的副將帶的我。他手底幾千人,是為了攔住左翼的先遣隊。”

莫廣生舔了舔唇,聲音低沉,“我們很順利地殲滅了先遣隊,沒料到那裡麵有異族的皇族,結果主力都直接調轉來追擊我們。副將帶著我們是深入草原,試圖甩開追兵。然後,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老一少。”

老的很老,年幼的極其年幼。

當時莫廣生年輕氣盛,隻覺得那是無辜生命,就勸說副將放過了他們。

“……結果,子卿這麼聰明,也猜得出來。”莫廣生吞下水袋裡的水,淡淡說道,“那女孩才六歲,她跟沿途的狼兵上報了此事,我們幾乎被全殲,副將為救我而死。”

莫廣生後悔嗎?

他不知道,他隻明白了無用的憐憫,在某些事情上是行不通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在九死一生裡帶著殘部找到了異族主力的糧草,將之一把火燒了乾淨,又帶著異族皇帳下的奴隸出逃,死死咬住主力軍不放。若非後來我朝軍隊趕到,前後夾擊之下駭得異族撤退,莫廣生就壯烈在那裡。

可生也是這般,死也是這般。

他活著,已經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活著。

莫廣生輕聲說道:“二郎,子卿,我與父親在百姓的心中是大將軍,大英雄,可是在異族眼裡我們便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所以無用的慈悲是不必的。

所以莫廣生可以理解正始帝的行為,因為快準狠的行為不單能成為震懾,也能避免後人效仿。

而莫驚春的猶豫徘徊,不過是他聰慧與天性的仁慈相悖。

他清楚地知道可為與不可為的界限,卻也清楚什麼才是更好的方式,然莫驚春太過自省,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也會挖出來暴曬在日光下。

不管是自覺過於心慈手軟,還是痛恨狠絕手段,都是一般。

這沒什麼不好。

隻是活得太累了些。

莫廣生其實看得出來最近莫驚春一直有心事,他太過沉迷武場,可他從前並不喜歡此道。如果說旁人還能是改了性,可是子卿是他弟兄,他如何看不出來他是在趁機發泄著什麼。

“子卿,仁慈與冷酷並存,是好事一樁。”莫廣生用力揉了揉莫驚春,將他的腦袋揉出了一團雜亂,笑嘻嘻地說道,“還有,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以至於你日日夜夜都困擾不休?”

在莫驚春要張嘴的時候,莫廣生抬手,“如果隻是為了這點事,那是不能夠的。”就這麼點芝麻爛穀子的小事,莫驚春要鑽牛角尖也就是一會的功夫,不可能持續這麼久。

莫驚春抿唇,歎息著說道:“那就不能說。”

莫廣生翻了個白眼,用力摟著他的肩膀,“對我都不能說?”

莫驚春沉默,“……對誰都不能說。”

除非莫廣生也能如陛下眼毒成那般,每次都瞞不住的話,那就沒轍了。

可惜的是莫廣生眼尖是眼尖,卻還是沒有公冶啟那天賦,他從莫驚春嘴裡撬不開話,隻能鬱悶地敲他的腦袋,最後被看見他“惡行”的莫沅澤尖叫著拖走了。

莫驚春慢吞吞用巾子擦臉,而後埋在裡麵深呼吸了片刻。

耳根的紅暈並未褪|去。

他方才和莫廣生靠得太近,都生怕兄長會以為他發了高燒。

連呼吸都是滾燙。

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朦朧的水汽,又立刻散開。

這是一場無聲又漫長的拉鋸。

而莫驚春不會臣服。

他是這麼想的。

如果不是翌日他在朝堂上倏地暈厥過去,會更好些。

正在說話的黃正合愣了一愣,還沒找到那聲音是從哪裡來,便看到陛下肅穆著一張臉下來。先前的暴虐還殘留在記憶裡,黃正合下意識縮了縮腦袋,生怕陛下也給他來上那麼幾下。

“宣太醫!”

正始帝冷硬地說道,將暈倒在禦前侍衛懷裡的莫驚春扶起來,掌心滾燙的熱度讓他的臉色陰鷙上一層。

太醫很快趕來為莫驚春診脈,果不然是高燒不止。

正始帝蹙眉,讓人先行將莫驚春與太醫送去偏殿,而後繼續中止的朝會。黃正合砸吧了兩下嘴,才勉強抓住頭緒,把先前中斷的話再說下去。

他說了半天,正等著陛下回應。

正始帝卻直接將此事按下不表,說是來日再議,給黃正合鬱悶得退了回去。

今日朝會結束的速度倒是快得驚人,許伯衡看著陛下大步流星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首輔。”黃正合在後麵叫住他,急急說道,“陛下方才的舉動……”

“陛下可真是關切朝臣的身體。”許首輔不緊不慢地笑著。

……黃正合狐疑地看著他,差點以為許伯衡換了一個人。

關切朝臣?

前頭拎著人腦袋往牆柱上撞的又是哪個?

黃正合其實更著急的是他今日準備了許久的政務,可是陛下因著莫驚春那檔子事壓根沒聽進去,讓他著急上火。

許伯衡老神在在,四兩撥千斤,愣是沒讓黃正合討了半句準話去。

他和黃正合在朝為官互有默契,偶爾互相協力是常事,但不知不覺裡,許伯衡想起江浙的事情,眼底暗了一暗。

他看著眼前稍顯急躁的黃正合,驀然想起王振明,神色稍暗。便是有著所謂半師之情,在這官途上,也隻會越走越遠。

莫驚春口乾舌燥醒來,眼前都微微發紅。

他都沒來得及分辨這是何處,便下意識拱成一團,抱著微熱的下|腹。他喘|息著掀開被褥,軟著手腳撲在桌邊,把太醫嚇出個好歹。

“宗正卿,宗正卿!”

莫驚春將一壺冷水都吞了下去,躁意不退,反而更濃。

不過勉強讓他拉回了神智,曉得去環顧周圍。

這是……還在宮裡。

這個念頭如同晴天霹靂,立刻將莫驚春的神識拉了回來,猛地站定,“……太醫?”他認出來身邊惶恐的這位是醫官。

太醫見他總算沒燒糊塗,欣慰地說道:“您發了高燒,可不能這般肆意。等燒好了藥服下,您最好再臥床休息兩日。”他異常謹慎,沒有提及宗正卿什麼時候能出宮。

畢竟陛下隻吩咐了讓他在偏殿歇息。

莫驚春愣了愣,忙抓住清明的空隙說道:“我,我這就出宮家去,這般病體怎可留在宮中……”

“夫子想作甚?”

驀然響起的聲音讓莫驚春住了口,喃喃不敢言。

太醫見陛下出現,便告退。

等到熬好了湯藥,自會有人送來。

太醫退出去後,偏殿就隻剩下莫驚春和公冶啟。

莫驚春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發燙,身體也抽|搐地發疼,他憎惡這種如同發|情的狂躁,更不願意和陛下共處一室。

他輕聲說道:“還請陛下,讓臣出宮暫避。”

公冶啟就站在出殿的必經之路上,高大的身影如同攔路虎,“夫子既然不是高燒發熱,又為何需要暫退呢?”

他有些咄咄逼人,卻還未到之前的壓迫。

“不過是情|熱,難道還能傳染給寡人嗎?”

莫驚春呼吸一窒。

對於正始帝這勘破真相的能耐,莫驚春已經無力去細想,他沉默了片刻,強忍著熱意說道:“陛下,您不是已經失卻了對臣的興趣?若是您隻是為了這突然的反應而覺得有趣,那也不過是……”

“誰說寡人失去了興趣?”

公冶啟卻好像遭受了天大的侮辱,神情委屈,連濃黑的眼眸都變得潮|濕。

莫驚春:“……”這般做派,究竟是誰欺負了誰?

他在陛下那張俊美的臉上居然看出委屈的神情時,險些嚇得一個踉蹌。

公冶啟確實是委屈,好大的委屈。

在精心研讀了過往宮中的藏書藏圖後,他總算明了人世間這一快事究竟是怎麼快意法,自然也包括了其中前後種種的技藝。認真細思,哦豁,帝王先前已經將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做了一小半。

那自然是得按下暫停,免得將夫子氣出個好歹來。

可是公冶啟卻是沒料到這般忍耐,在莫驚春的心裡居然變作是失去興趣。

這可真叫人氣惱。

公冶啟想發火,但是看著莫驚春額頭薄汗,臉色蒼白,偏眼角和唇|瓣卻紅得發月中,仿佛是故意塗抹出來的嫣紅模樣,又生不出火氣。

相比較發怒,他更想將這樣的夫子拆吃入腹。

哦,現在還不行。

這才是帝王沒有靠近的緣故。

“陛下……”莫驚春閉了閉眼,聲音幾乎哀求。

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極致,若是和正始帝共處一室,真不知道發生什麼。他的身體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爐燒得他發慌,若是現在有個池塘在他麵前,他必定會毫不猶豫跳下。

公冶啟蹙眉,突覺不對。

他拋下顧忌大步走到莫驚春身旁,抬手去摸他額間,滾燙得像是暖爐。

在溫涼大手蓋上來時,莫驚春一個踉蹌栽倒在公冶啟懷裡,高熱讓他掙紮不能。醺暖香濃撲麵而來,侵入公冶啟的五臟六腑,就連唇齒也分泌著貪婪的唾液。

莫驚春再抬起眼,便是徹底崩塌。

勉強的身軀束縛如堤壩崩潮,再無挽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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