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2 / 2)

陛下到底沒有對慶華公主出手。

不僅沒有出手,還留著她那三千私兵,甚至還賜下匾額,說是為了感謝姑母相助的恩情。莫驚春聽到的時候忍不住苦笑著搖頭,這怕是故意在給慶華公主添堵呢!

忙過幾日,袁鶴鳴早早就定下莫驚春的時間,兩人在以往常去的地方相聚。隻是隻有他們兩人,卻是沒有張千釗。

袁鶴鳴坐在席麵上,忍不住說道:“你和廣林,可是出了什麼事?”

莫驚春漫不經意地說道:“你叫不來他?”

袁鶴鳴:“他一說是與你在一起,便說家中有事。三回裡,有兩回是這般。”聲音裡透著納悶。

莫驚春淡笑著說道:“那你下回想要找他,便說是我讓的,請他務必過來一趟。”袁鶴鳴也是個聰明的,一聽就知道他們之間確實發生過什麼。

隻是看起來介意的人並不是莫驚春,而是不知為何心懷愧疚的張千釗。

即便私下是友人,這些也都是彼此的私事,袁鶴鳴沒有再過問。他想要給莫驚春倒酒,稱得上循循善誘,“你不懂酒中滋味到底如何美妙,彆聽廣林那群人胡言,得自己多嘗嘗才知道。”

莫驚春:“……”

如今他一看到酒,就隻能想起那夜篝火旁的狼狽,登時敬謝不敏,連連搖頭。

袁鶴鳴苦勸無果,隻能自己一人享受。

他看著莫驚春坐在對過,乾巴巴地吃著茶,便忍不住想說點什麼。平時張千釗在的時候,他們倒是還熟稔些,倒是少有這兩人相聚的場麵。隻是袁鶴鳴是個愛頑的,和莫驚春若不是曾經在翰林院是舊相識,依著彼此的脾氣,倒也做不得朋友。他思來想去,張開說出卻又是一樁八卦。

“……聽說,陛下將那幾位庶人關在刑部大牢時,曾經孤身前去探過他們。”

莫驚春:“……你早晚有一天,要死在你這張嘴上。”

袁鶴鳴訕訕,摸著嘴巴說道:“我這不是隻說給你們聽嘛!”當然現在張千釗不在,就隻有莫驚春一個人。

他既然起了興頭,就沒有停下來的道理,湊到莫驚春的邊上低聲說道:“聽說,陛下在牢獄中動了私刑。”

莫驚春波瀾不驚,甚至想問袁鶴鳴那些友人究竟是從哪結識的,怎麼什麼都知道?

至於私刑不私刑,就算陛下真的親手殺了他們幾個,也不是不可能。

袁鶴鳴看著莫驚春半點反應都沒有,嘟嘟囔囔地說道:“你怎麼一點都不驚訝?”他聽到的時候都大吃一驚。

莫驚春夾著菜吃,淡淡說道:“你是第一日看著陛下登基的嗎?當初他登基的路上,本就鋪滿了血色。如今那幾位,會有這樣的下場,也理所應當。”

袁鶴鳴微眯著眼想了片刻,倒也是如此。

他歎息了一聲,叼了塊肉含在嘴裡,含含糊糊地說道:“其實據說出事的是四……庶人,他不知在陛下麵前說了什麼,好像是提及到了哪個人的名字,說恨沒有調動人馬將那人殺了雲雲,當時隔著遠,也都沒聽清楚說的是哪個。結果陛下聽了隻作不聲不語,卻猛然暴起將他的舌頭割了下來——”

說到這裡,袁鶴鳴猛地打了個寒顫。

“……饒是這般還不夠,聽說陛下走的時候,四……庶人隻剩下一口氣,人都差點沒了。陛下強下令吊著他那口氣,直到最後一日。”

這簡直是生生的折磨。

手腳儘斷,舌頭齊裂,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驚春聽得遍體寒意,沉默了半晌,他連吞了兩杯熱茶,好像這樣才能驅走身體的冰涼。他把玩著手裡的杯盞,聽著袁鶴鳴在邊上絮絮叨叨。

“陛下已經除孝,又廢了太子妃。如今宮中空蕩蕩,就隻有一個小皇子。不知有多少大臣權貴都鉚足了勁盯著後位,希望能夠將自家女郎送進宮中。可我瞧著……陛下卻是不能夠樂意。”

莫驚春輕聲說道:“宮裡進人,本就是常有之事。”

隻不過他看得出來,最近一兩年內,帝王該是不會在這件事上心。除了他自己不願外……莫驚春吞著苦笑,或許還能再加上一個他。

袁鶴鳴:“你都說了,陛下是個強硬的性子,願不願意,可不是得聽陛下自己的意思嗎?而且你也彆總說陛下,你自己呢?”

“我什麼?”莫驚春挑眉。

袁鶴鳴:“聽說你府上,多了位小女郎?”

莫驚春大方承認,“是我女兒。”

袁鶴鳴雖然心中有猜測,得了莫驚春承認,登時一拍大|腿,“你這不聲不響什麼時候就有了小嫂子?”看起來不像他的性格。

莫驚春推了他一把,似笑非笑地說道:“她是惠娘的女兒。”

袁鶴鳴心中一跳,奇道:“可當初不是?”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當初惠娘的身體弱,生下來的孩子也極瘦弱,家中算過命,說是得避難,便對外宣稱孩子夭折,其實是送到佛前養著。如今過了那個坎,孩子也養住了,這才帶回家中。”

莫驚春說的也是常有之事。

袁鶴鳴雖然覺得有些古怪,但大體上說得過去,也沒有深究。借著突然得知此事的由頭,說是今日之宴便做賀禮,要與莫驚春喝得不醉不歸。

最後自己軟倒在桌子下麵去。

莫驚春:“……”自己能把自己喝醉,他也實在是能耐。

他將袁鶴鳴攙扶起來,送進袁家的馬車。

袁家車夫已經對自家郎君的德性淡定自若,甚至還問過莫驚春是否要先送他回去,莫驚春搖頭讓他們先行,自己一人不緊不慢地沿著坊市在走。

衛壹就跟在他後頭。

原本莫驚春出入是不一定有人跟著的,畢竟他來來往往,也就那幾個去處。隻是出過事情後,衛壹便再沒有讓莫驚春單獨一人過。

他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對他下了什麼旨意,為了不為難衛壹,莫驚春也沒有攔著。

衛壹的氣息很是內斂,如若不細察,有時都不知道身邊跟著一個人。

臨近除夕,坊市內熱鬨得很。

即便是入了夜,也會有好頑的郎君女郎乘著香車出行,時至年關,正是宵禁暫停之日,也便是一片熱鬨景象。

莫驚春穿行過鬨騰的街道,回到家中時,桃娘和莫沅澤還在他的書房內。

最開始是莫沅澤在教桃娘認字,久之,為了能夠滿足桃娘日漸增長的知識渴求,莫沅澤隻能不斷地再去求問西席先生。西席怕是頭一回麵對這位小郎君的求知若渴,原本還喜出望外,後頭得知內中因果哭笑不得,問過主家意見後,倒也將桃娘一並收作學生。

有了桃娘一起讀書,莫沅澤倒是比之前還要專注一些。

隻是他畢竟不愛此道,在莫廣生回來後,莫驚春就將小孩的想法告知兄長,莫廣生沉默半晌,笑著說道:“他要是願意,自無不可。”

自此,也算是過了明路。

徐素梅雖是無奈,卻也沒攔著,隻是讓莫沅澤功課不能落下,這讀書寫字總不能糊塗。

“阿耶,這是我今日的練字。”

桃娘看到莫驚春回來,高高興興地拿著剛剛寫完的大字撲入莫驚春的懷裡,一個不小心,還未乾的墨漬染在莫驚春的袖口,就連寫好的內容也糊了些。

桃娘愣住,小臉看了看莫驚春衣袖上的汙濁,再看了看已經花了的大字,要哭不哭地皺著小鼻子。

莫驚春笑著將她抱起來,往屋內走去,“都這個時辰,怎麼還不睡覺?”

他看著已經花了的大字,便又說道:“阿耶陪你練,練完一張後,便去歇著可好?”

桃娘窩在莫驚春的懷裡上下點頭,然後蹬著腿下來,跑去取新的白紙。莫驚春拍了拍莫沅澤的肩膀,看著他臉上的墨痕,真心實意地說道:“辛苦了。”

家裡隻要這麼兩個孩子,眼下還未到分席坐的年紀,桃娘也愛粘著莫沅澤,倒是真讓他有了點做兄長的樣子。

莫沅澤笑著擦了擦臉,“這不算什麼,桃娘很乖。”要是他以前夫子讓他坐下來安心練字,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莫驚春陪著桃娘練完最後一張,就抱著她回去休息。

莫沅澤也被他哄了回去。

而今已是子時,莫驚春坐在床榻旁有些懶散,正慢吞吞地解開發冠,手指按住衣襟之時,精怪的聲音滴滴滴出現。

【任務四:阻止公冶啟使用*藥】

莫驚春斂眉,他仿佛聽到精怪在說話時嗶了一聲,嗶——藥?

那是什麼東西?

【公冶啟已經從賢太妃手裡獲得藥物】

莫驚春猛地想起來,這應該是之前讓公冶啟能在發狂中保持一絲理智的東西。但是據精怪的意思,這東西其實並不是那樣的效用,反而可能會讓人長時間陷在半瘋半癲的狀態難以抽離。

他嘴角微微抽|搐,“你這個阻止,究竟是阻止一次就夠,還是要徹底打消陛下的念想?還是說,隻要陛下用過一次,就算失敗?”

【徹底阻止】

莫驚春鬆了口氣。

他也不是皇帝肚子裡的蛔蟲,做不到時時刻刻盯著陛下的動靜。要是一個不注意,陛下偷偷用了,這也算是任務失敗的話,那他都不用做了,直接躺平等懲罰就算完事。

莫驚春下意識摸過小|腹。

其實他現在自己再碰,已經沒有那種詭異的感覺,隻是或許身體被迫記住了那種顫栗的快意,一旦撫過,仿佛被鞭子抽打的酥爽便從脊椎竄上,仿佛回到當時當刻的場景。

他是如何被靈活的手指擠按著小|腹,即便拚命掙紮也無法抵抗那瘋狂流竄的舒服,硬是從鼻息擠出來幾聲含糊不清的“不”來。

莫驚春猛地彈開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即便懲罰會有消失的時候,但是期間被迫養成的習慣,卻不是那麼輕易根除。

他的身體……

莫驚春閉眼,他的身體,又究竟會崩壞到什麼地步?

除夕前後,皇帝封璽,百官休息。

莫驚春趁著年關去拜訪了從前的師長,並著一些平日裡還需要走動的親戚,同時也將家裡多了桃娘的消息逐漸傳了出去,這是為了桃娘著想。

讓外頭也知道,莫府還有這麼一位小女郎。

徐素梅有孕在身,尋常一些事務便也下放到管事手裡,莫廣生少不得幫襯一二,卻被徐素梅趕出去帶孩子。

於是整個年假,莫廣生就帶著莫沅澤和桃娘瘋玩。

許是知道再過不久,莫廣生便要離開,這段時間莫沅澤很是依賴他,就連平日裡最喜歡跟著的祖父也拋棄了,顛顛地跟在莫廣生身後跑。

莫飛河哭笑不得,不過他也趁著這時間多陪著老夫人。

莫老夫人如今的歲數,實在不易,莫飛河也生怕他在外時,老夫人就……

老夫人倒是比他看得開,笑嗬嗬地說道:“誰還能有我這樣的福分?不僅能夠幾代同堂,還能夠看到你們多次凱旋,老婆子已經活夠了。若是你在外頭旗開得勝,老婆子就心滿意足,怎還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們兒孫能夠平平安安就夠了,怎麼那麼貪心?”她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莫飛河的肩膀,笑意裡卻是沒有半分陰霾。

莫飛河苦笑道:“兒子倒是沒有阿娘看得開。”

“你們在外行軍打仗最是辛苦,這些我們也是不懂。如今家中有子卿看著,你們便安心去吧。”

許是知道老兒子的擔憂,這個年關老夫人倒是表現得身體康健,連飯都多吃了兩口。

等到春日趕來,朝廷便已經派下命令。

莫飛河和莫廣生領了軍令,不日便要趕往邊關。徐素梅為他們準備了行李,不到中旬,家中便少了兩人。

還沒有等他們習慣此事,老夫人的身體卻逐漸衰弱下去。

許是真的已經到了年紀,即便是再用上好的藥拖著,也是無濟於事。

莫驚春告了假,守在老夫人身旁,深夜裡聽著那時高時低的咳嗽聲,心裡逐漸變得冰涼。他知道老夫人在過年時所表現出來的模樣,或許隻不過是為了安撫莫飛河他們,讓他們不至於牽掛家裡,能夠安心出征。

隻是這份心落在實處,卻讓他們這些子孫感到沉苦。

那一日夜裡,莫驚春為她擦拭手背,卻見一直渾渾噩噩的老夫人突然睜開了眼,有些渾濁的眼睛盯著他辨認了好一會兒,方才認出來他是誰。

老夫人便笑了,“是子卿啊。”

她朝著他伸出手來,示意他將她扶起。

莫驚春心裡一顫,險些要落下淚來。

他強忍著熱淚,讓院裡伺候的人去將大夫人並幾個孩子都叫過來。徐素梅也是守過幾日,被莫驚春用著孕婦需要休息的理由,這才抽空去歇息。隻是如今這個時候,卻是無論如何不能錯過。

老夫人這是回光返照。

徐素梅帶著莫沅澤和桃娘出現時,他們幾個的衣裳還顯得有些淩亂,顯然是急忙忙套上趕了過來。老夫人正在和莫驚春說話,瞧見了,便笑話他們那麼趕作甚。

在他們還沒有抵|達之前,老夫人就已經捉著莫驚春的手,和他絮絮叨叨說了不少事。

她說:“家裡頭這麼幾個人,我唯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子卿。你心思重,有些時候也不愛與人說話,這一兩年來總覺得你心裡頭藏著事兒,過得清苦了些,若是有什麼話,以後說不得給旁人知道,就來找祖母。”她笑了笑。

“就是燒紙給祖母說一說,也會聽得到的。”

莫驚春終是忍不住,額頭抵著老夫人的手落下淚來。

老夫人撐了一宿。

直到天明,笑著睡了過去。

而後不到一刻鐘,再沒了聲息。

屋內陷入一瞬間的冰冷,旋即便是莫沅澤最先哭了出來。他哭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十分狼狽,整個撲在床邊,小身子一抽一抽。桃娘雖還未有那樣深沉的感覺,但見平日裡一直一起玩的兄長哭得如此難受,也忍不住跟著大哭。

在兩小兒的哭聲中,老夫人終是去了。

莫驚春忍著淚,開始著手操辦後事。

家裡頭有著這般了年紀的老人,有些事情便是時常準備著的。無論是棺槨還是壽衣,這些都有定數,加上主事的徐素梅懷著身孕,大半的事情就落在了莫驚春身上。

莫驚春本來就告了假,再出了這事便直接上書。

按照朝中規矩,為祖父母需要守孝三月,隻是守孝歸守孝,卻無需丁憂。他將此事依律上報後,便忙於置辦後事。

因著家中年長男丁隻有他一人,更是忙得腳不沾地。親戚得知此事,倒也分派了些人前來幫忙,隻是大頭畢竟還得自己來扛。

等到莫驚春將祖母靈棺送回故土安葬,再回到京城時,已經快是春末。

回去除了假,莫驚春回到宗正寺又開始忙著之前積攢下來的事務,這一通連軸轉下來,整個人極是瘦削,朝服套在身上都顯得空空蕩蕩。

正始帝在朝堂上看著莫驚春的模樣,微蹙著眉頭。隻是這種失去親人的痛苦卻並非言語所能安慰,即便是出了孝,卻也不是能忘卻此事。

隻能在借著時間過去再慢慢平息下來。

皇帝倒是有點曉得自己對莫驚春有時未必是個安慰,反倒是會讓他更為壓抑。

思來想去,卻是尋了另外的辦法。

這一日,莫驚春回到家中剛進書房,便猛然發現屋裡頭多出了一件器物。

他停在窗邊看著擺放在那裡的古琴,忍不住狐疑地看向衛壹。

那古琴看起來異常珍貴,一看就非凡物,絕不是家中所有。

衛壹尷尬彆開了臉。

莫驚春:“……”陛下這想的又是哪一出?

隻是他確實沒有心情去細想,隻是讓那琴繼續停在那裡,不去動它,也不看它。

又過了幾日,庫房管事突然慘叫著來找他,說是府上的古籍突然多出了幾十卷之多,且是從前見都不曾見過的東西。

莫驚春去庫房看過一眼,盯著上麵皇家的印記出神。

又三日,一直很沉悶的莫沅澤突然驚訝地抱著兩籠兔子來找他,說不知道為什麼養著的兔子多出了好多,想問小叔要不要養,送他兩隻。

莫驚春神色莫測地看著雪白兔子,再看著後麵顫巍巍的短尾巴,很難不覺得陛下在暗示著什麼。

但是最讓他無法忍受的還是陛下似乎從中得了什麼樂趣,開始不斷的給府上送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什麼狸奴,兔子狗都是常態,最是瘋狂的還是有一日,突然來了一隻食鐵獸。看著圓頭圓腦非常可愛,渾身黑白相間,讓兩小兒在看到的時候就立刻喜歡上。

可是莫驚春一想到書中記載,再聯想到這食鐵獸的咬合力,當即嚇得頭皮發麻,連日帶著這小東西放歸野外。

莫驚春思來想去,卻是不能任由陛下在這般下去。

他找來了衛壹,衛壹卻不敢言。

衛壹:“郎君,您是知道陛下的脾氣,奴婢要是勸得動他,那奴婢早就勸了。”

莫驚春歎息,隻能尋了一日主動入宮。

此時已經到了炎炎夏日,宮城內卻是連半隻蟬鳴都未有。好像是去歲,陛下曾經表露過不喜,今年還未打頭,劉昊就已經張羅著宮內的人將蟬粘了下來。少了這些蟬鳴,就顯得宮內十分幽靜。

如今這諾大的皇宮內隻有兩三位主人,也實在是空曠。

莫驚春走在宮道內,卻發現引路的宮人並不是往禦書房去,而是回到了東宮。他微蹙眉頭,站在勸學殿前,抬頭看著上方的匾額。

他仿佛兜兜轉轉了好幾年,還是在原地踏步。

正始帝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不緊不慢地說道:“夫子在外麵傻站著作甚?難不成是覺得這日頭不夠毒辣?”

莫驚春無奈地走了進去,卻見殿內的布置與從前不大一樣,像是空曠了許多。

公冶啟穿著一身常袍,背對著他說:“不必看了,這裡頭的書籍有大半已經搬去你府中。”

莫驚春聞言哭笑不得:“陛下,臣正是為此而來。”

公冶啟回頭看他一眼,淡定地說道:“若是夫子想要還回來,卻也不是不行。你將書籍拉住一馬車放在宮門前,自會有人去拿。”

莫驚春:“……”

如此大張旗鼓的行為,豈不是要宣告天下他和帝王之間有什麼關係?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公冶啟聽著他歎氣的聲音,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不高興地說道:“夫子還站在我麵前唉聲歎氣,卻將寡人特特尋來的神獸給放走了。”

莫驚春想著那隻隻在府中待了一日,便上躥下跳啃斷了幾隻腿凳子的食鐵獸,忍不住扶額,“那小東西的能耐不適合圈養在府中,還是讓它們放歸山林,更加逍遙快活。”

他越過陛下的身影,卻看到了那擺在桌麵上的棋盤。

隻是那棋盤卻與從前看到的不同,瞧著像是剛剛雕刻,線條不夠圓潤,有些地方還能夠看到鑿刻的痕跡,看起來有點粗糙。

公冶啟拍了拍桌麵,“夫子陪我下盤棋如何?”

其實莫驚春是喜歡下棋的。

不然當初他在被帝王捉來勸學殿下棋的時候,就不會忍耐不住,硬要與陛下分個高下。莫驚春本是為了勸說陛下而來,自然不會跟他硬碰硬。

便也順勢在陛下的對麵坐了下來。

下了幾盤棋,兩人都有輸有贏,並未拿出真本事。

莫驚春試探著說道:“最近陛下常往家中送些物什,已經足夠。還請陛下收手,莫要再送了。”說著說著他便苦笑起來。

家中如今被那些小動物充斥著,但是讓兩個小孩子高興不已。

隻是平白無故多了那麼多生靈,徐素梅都開始懷疑家裡是不是招惹來什麼精怪。莫驚春雖然知道個中內情卻無法言說,隻能看著兔子在他眼前撅著小腿兒蹦噠著跑過。

那在後麵的尾巴搖啊搖,莫名有了手癢的衝動。

這兔尾長在自己身上和長在彆的東西身上,那還是截然不同的。

公冶啟似笑非笑:“難道夫子不覺得有趣可愛嗎?”

他漫不經心吃掉了莫驚春一片棋子。

莫驚春:“……可愛雖是可愛了些,過猶不及。”

他便知道陛下是故意的。

彆的且先不說,送府上的動物裡,偏生是兔子的種類最多。黑兔白兔灰兔都有,又獨獨都是白兔的數量最盛。

公冶啟笑了笑,看著莫驚春也毫不猶豫地堵死他的棋路。

這一來一回之間,這一盤,又是莫驚春勝下。

公冶啟撐著下顎,看著莫驚春在挑著黑白棋子放回各自的棋盒,淡笑著說道:“夫子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莫驚春頓了頓,突然想起了他的任務四。

他猶豫再三,抬頭看向帝王。

“陛下,您之前說過的那個藥物,可是已經用過?”他斟酌著說話的語氣,到底還是問了出口。

這也不僅僅是為了任務。

於情於理,莫驚春都應該擔心此事。

公冶啟收斂笑意,沉靜地看著莫驚春,手裡拿著一枚棋子拋來拋去,那神色若有所思,“夫子什麼時候這般記掛寡人的身體?”

莫驚春:“您為君上,臣自然需要擔憂。”

“可這並非夫子的脾氣。”公冶啟不疾不徐地說道,“即便夫子,心中真有擔憂。那也會是沉默許久,方才會試探著說出口。

“除非是有什麼事情催促著夫子?”

他的目光越過了他們中間擺著的棋盤,落在了莫驚春的小|腹身上。

“是與之前夫子所說的種種怪異有關?”帝王仍舊是那般敏銳,眉宇浮現淡淡的厲色,“寡人記得夫子說過,這些事情都與寡人有關。如今想來,最早的一次就出現在勸學殿內。當時夫子分明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卻莫名其妙去思考公冶明與朝野的關係。廣潤縣一事牽引出後頭諸事,可這卻與當時的夫子沒有半點關係。

“是從那時候開始出現的嗎?”

帝王目光炯炯盯著莫驚春,那紮人的視線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洞來。

仿佛回到了從前。

當時仍舊是太子的他,跨入宮殿中卻聞到了一股莫名腥甜的香味。那濃鬱的奶香卻又不像如今夫子身上的味道,更顯得張揚放肆,無孔不入。

莫驚春在帝王的視線中,有種自己自投羅網的錯覺。

隻是陛下想要的回答,他卻給不出來。

倒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說不出話。

這該死的精怪!

帝王似乎不覺得莫驚春的沉默有哪裡古怪,幽密黑暗的視線牢牢地籠罩住他,“夫子無法說的話,那也沒有關係,寡人來講。”

他將手裡頭那枚棋子丟入棋盒中,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也如同下了判定。

“夫子最開始並沒有投靠寡人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在翰林院多年早已經磨平了銳氣,隻想著平安度日。隻是廣潤縣一事後,卻突然顯得莫名上心了些。或許在那個時候夫子這已經被什麼精怪所操控,不得不來靠近寡人。”

莫驚春心驚肉跳,陛下的猜測雖不中,卻也不遠。

“世人常道,精怪害人,可是夫子的種種行為,卻反倒是相幫居多。就連當初在長樂宮前拚死強出頭,也是為了寡人的聲名。如此想來,那些出現在夫子身上的種種怪異,或許就有了說辭。”帝王幽幽說道,“你是被什麼東西強迫來幫助寡人?而若是失敗了,那些便做是懲罰又或是脅迫你的用物。”

莫驚春在心裡說道:“這便是你覺得不可說、不能說的事情。”這話是對精怪說的。

卻已經被陛下猜得八|九不離十。

【。。。。。。】

帝王實在是聰慧過頭。

怨不得當初那些當任他太傅的一個兩個都被他折騰得半死,唯獨那兩年莫驚春不得他喜歡,倒是逃過了一劫。

隻是那些逃過的事情卻在之後,以千倍百倍又加諸回來。

“夫子,你覺得寡人這份答卷夠完美嗎?”

莫驚春嘴巴乾澀,說不出話來。

他能說什麼?

若他能說早就說了。

如今陛下已經猜出來他靠近的緣由,本就是動機不純。

“夫子幾次三番拒絕寡人,這合該也是緣由之一。”公冶啟不緊不慢地說道,“你覺得,寡人會為此暴怒?”

莫驚春倦怠著搖頭,“其實臣從沒有這麼想過。”

他頓了頓。

“雖然陛下的脾氣確實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有時候也暴戾,儼然是個暴君的前兆,”他一一說去,讓公冶啟的臉色愈發難看,“但是您登基至今,不論是朝廷還是百姓,都不曾有過異議。雍州一事,不是還送來了萬民書,皆是百姓對陛下的讚譽。您為了能摳出軍費,宮中的開銷比之先帝還要削減一番,隻是從不聲張,外人便也不知內情……此番種種,無人能做得比您更好。有這樣一位君王,乃是我朝之幸。”

莫驚春斂眉,“所以即便被陛下發現,您也未必會做什麼。”

隻是到底有幾分悲涼。

雖然他對陛下之情抗拒萬分,可陛下的情誼是純粹的,而他的目的卻是不純。如此想來,若是陛下發火也是應當。

公冶啟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寡人確實本該發怒。”

從譚慶山歸來後,那一日,莫驚春所表露出來的種種神態都烙印在他心中。

與此同時,那夜他說的話,與莫驚春回避的姿態也逃不開去。

帝王並不認為他當時的問話有哪裡不妥,若非他性情古怪,又怎麼會在兩年後才問出原因?

可是夫子卻給不出一個合適的回答。

公冶啟看得出來那一夜莫驚春本來是想說話,隻是到了嘴邊,卻不知為何變了主意。

仔細想來,或許不是他變了主意,而是他說不出來。

如此反倒更加堅定了帝王心中的猜測。

若夫子不是精怪,那便是他身上有一頭精怪,將他牢牢束縛給了帝王。

——他確實應該暴怒。

為此發火,甚至將欺騙他的莫驚春殺了以平息胸腔裡熊熊燃燒的怒意。

可是遠比怒氣還要深沉的,卻是那一瞬間竄起來的狂喜。

公冶啟的臉色扭曲得有些古怪,壓低著聲音惡劣說道:“如此想來,是不是夫子這一生,此一世,都無法逃脫寡人的束縛?”

莫驚春抿緊了唇。

公冶啟一雙黑沉的眸子裡泛著幽晦的微光,透著濃濃的惡意。

“即便夫子再是不願,再是抗拒,再是想逃離寡人身邊,可是那精怪,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夫子不得不靠近寡人,不得不親近寡人!”公冶啟猛地頓住,止戈的惡意化作無邊的欲念,“寡人不應該高興嗎?”

他就像是一頭華麗的惡獸,俊美漂亮的臉龐上透著無儘的危險。

莫驚春莫名有種渾身上下刺痛的錯覺,好像在那一瞬間他正在被凶獸撕咬啃食,死盯著不放的銳利讓人喘不過氣。

莫驚春艱澀地說道:“……您錯了,您應該發怒才是。”

這一刻,莫驚春居然無比希望正始帝能大發雷霆,好叫他從這樣一種詭譎的狀態下逃離。

公冶啟掀起眼皮,長腿一跨,竟是一下子越過身前的桌幾,一下子將莫驚春壓了下去。他的喉嚨咕隆了兩下,仿佛是某種預兆。

公冶啟想,都怪莫驚春。

他原本已經強壓著本性的殘暴凶戾,想要好生對待夫子,可他偏生在他麵前流露出那種悲痛無措的模樣,仿佛遭受大罪的人是他公冶啟一般。那些無用可憐的憐憫早該拋到一邊,他將莫驚春快活地拖到了身下,露出個森然的笑意。

“夫子既然對我不住,那合該表些歉意……”手指毫不猶豫地在莫驚春的掙紮中烙在小|腹的位置上,讓他既驚又爽,既痛又愉,“說不得這精怪,還真能滿足我之願念,讓夫子懷上呢?”莫驚春卻是沒想到,從那一回假孕開始,公冶啟便一直懷有某種隱秘的渴望。

他想要一個他和夫子的骨肉。

如若不成,退而求其次,他也必定會讓將來的繼承人中摻雜著兩人的血肉。

可如果能達成第一種,那何必要第二種呢?

莫驚春被公冶啟的胡話刺得回神,咬牙說道:“絕無可能!”他先前便在假孕結束之後問過這個問題,精怪回答並無這個選項。

公冶啟凶悍而俊美的臉龐露出恐怖的幽光,一口叼住莫驚春的脖頸,重在那咬開不知多少遍的咬痕上再生生撕開一道傷。

如此往複,那便成為一道陳年舊傷,不論再是花費上多長的時間,都無法再讓它愈合。

而掌心與小|腹這短短片刻的接觸,已經讓莫驚春幾乎卸下渾身的力氣,止不住地抽噎。

他仰著頭喘氣,腰腹猛地弓起,被猛地撈住了腿。

公冶啟也不如何動彈,隻是死死不肯移開按在小|腹紋路上的掌心,便足夠折騰得莫驚春死去活來,頻頻抽噎,到了最後,隻有粘|稠的氵夜體勉強流了出來,隻剩下半條命在。

他絕望地哆嗦著,覺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魚,他竭力從喉嚨裡擠出話來,喘息著說道:“……你,不如……殺了……我……”嗚。

公冶啟猛地攥緊了柔|軟的腹部,陰沉壓抑地說道:“殺了你?

“我倒是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殺’了夫子!”

究竟是莫驚春被他折磨得痛苦欲死,還是公冶啟被沉苦的欲念折磨得幾乎瘋魔?

這實在說不清楚。

莫驚春發出一聲小小的哀鳴,最終還是被巨獸叼到了身下,拆吞入腹。

夏日暴雨實在是又急又狂,將外頭綠樹嬌花都拍打得矮下|身去,傾盆雨勢仿佛整個銀河都倒下水來,屋簷連串成瀑布,任憑是驟雨連綿,也是不斷。

劉昊甩著拂塵,守在勸學殿外,隻當他之前說的全是廢話。

正始帝的凶性一旦上來,便是十個人也攔不住。

莫太傅啊莫太傅,可得勞煩您自個兒,想想如何能勸得住那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