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2 / 2)

薛青一本正經地應下,然後退到了後麵。

黃正合卻是連滾帶爬地出現在了前麵,哀嚎地說道:“陛下,陛下!這百越包藏禍心,實在可恨。老臣被百越使臣所蒙蔽,造成今日如此大禍,實在是……”

“你剛才在宴席上多吃了兩口肚飽話忒多了是嗎?”

正始帝冷冰冰地說道:“禮部有無過錯,讓人去查就是了,彆在寡人麵前這多廢話!”

黃正合的話被猛地打斷,一時間也不知道要不要接上。

陛下可真是陰晴不定。

之前說要處罰禮部的,不就是您嗎?

怎麼一轉眼,又變作是要讓人來查了?

隻是查查不要緊,要是大理寺來查,那更不要緊。

太後抱著驚慌失措的大皇子坐在邊上,今日這樣的事情,對於大皇子這樣年紀還小的孩子已經是跌宕起伏。他既是害怕,又緊緊抱著太後,不敢離了她去。

或許因為,他知道這整個殿堂內,唯獨太後對他有幾分真心實意。

太後華貴的衣袍下,正有一角被燎過火苗,餘下個醜陋的痕跡,隻見她抱著大皇子的手指留著漂亮的長指甲,正慢慢拍著大皇子的背脊,“陛下,您今日的性情,可是有些著急了。”

正始帝漫不經心地說道:“茲事體大,容不得兒臣輕忽。”

可是從前,再是嚴重,陛下也不會如此殘暴。

“陛下,哀家隻是為了陛下好。這前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也不管,那是陛下與王公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至於這後宮這一畝三分地,既然還未有皇後在,自然是有哀家在管。”太後淡淡看了一眼劉昊,“就不要再讓那些不中用的奴才看著了。”

正始帝淡淡開口:“母後,後宮也並沒幾口人,如今那些太妃與您住在一塊兒,自然是由您來負責更為得心應手。隻是寡人身邊還有些許事物,劉昊是寡人身邊人,由他負責,那也是更為順手罷了。”

後宮沒有皇後,尋常那些祭奠朝拜大事,仍舊是太後在管,那鳳印也從來都沒有移過。

隻是如今後宮也沒幾個人,太後除了管管身邊這幾個太妃,在逢年過節有些大的事物,旁的就一應都沒有了。

而皇帝身邊的所有事情都是劉昊和幾個太監在操持。

柳長寧和劉昊將長樂宮把持得如同鐵桶一般,先前太後隻是去了長樂宮逛了一圈,後來就收到消息,那些放她過去的侍從全部都被換走了。

太後氣得牙狠狠,對劉昊這個閹人更是痛恨。

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後,如何能讓一個閹人把持住了?

是以,她在覺察到柳秀宮那邊有所動靜之後,太後非但沒有告知正始帝,反而還出手將這件事瞞了下來,上下打點,將所有的痕跡抹得一乾二淨。

太後此舉不過是一箭雙雕。

她這個皇帝兒子太過冷情冷性,半點都不通人情,這都好幾年了,身邊連個女的都沒有,不僅如此,他還有個男性情|人,隻不過瞞得太深,半點都沒讓人發覺!

太後原本是不太上心,可架不住張家的人日夜來勸誡,說是讓皇帝再留幾個子孫後代,如今隻有大皇子一個,實在太過危險,如果真出事,難道就願意扶持一個焦氏所出的兒子嗎?

太後是不樂意聽張家說正始帝的事情,還把張家人罵了一頓,但是張家人說的另一句話卻切中了太後的心思。

焦氏。

焦氏畢竟是世家生出來的兒子,總歸不會是個歪瓜裂棗,可唯獨有一件。

這焦氏,卻偏偏是正始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太後心知肚明,她這個皇帝兒子對世家沒有半點好感,也不可能看在大皇子的麵上將來饒過世家大族。

如果將來皇帝隻有這麼個兒子,那即位之人必定隻能是大皇子,可是大皇子即位之後,外戚的威脅就又變得嚴重起來。

太後在不麵對張家的時候,腦子還是很理智的。

大皇子的母家就是個危險。

雖然她這兩年很疼愛大皇子,可對太後來說最重要的仍然是正始帝,若是為了不動搖正始帝的計劃,還是得趕快讓陛下開枝散葉,免得朝中也有動搖。畢竟大皇子的存在,在某些人的眼中也甚為重要,那要去動大皇子的母族世家,便不一定能一呼百應。

更彆說朝中有不少人本就出身世家大族,他們必然會簇擁大皇子,而在大皇子得了這一份力量之後,將來他又怎能去反對世家?

太後的種種思慮本來是沒錯。

可錯就錯在她獨斷專行,並沒有將這番話說給皇帝知道,而且還自作主張,試圖掌控正始帝身邊的力量。

“陛下這話說得,再是得心應手,也不過是個奴婢,您與哀家,才是一體。”太後漫不經心說著這話時,還輕輕拍著大皇子的肩膀。

儘管在太後看來,她不過是為了關心陛下,是為了時時刻刻能夠清楚皇帝的情況。可是所展露出來的便是算計正始帝,利用正始帝去攻擊他的身邊人。

正始帝一瞬間,隻覺得疲累。

他不知怎麼去描述那種感覺,卻有著從骨髓裡迸發出來的憤恨。

仿佛原本被逐漸束縛住,被莫驚春的話勸服回去的邪惡突然失去了束縛,無所顧忌地爆發出來,衝進了正始帝的骨髓與腦海,令他的眼睛都變得猩紅可怕,

對於正始帝而言,沒有什麼話能比得過剛才太後那話刺耳。

是關心,卻更不是關心。

一切不過利益。

正始帝陰鷙殘暴的眼神猛地紮向太後,那是他從未有過的凶猛,也是從來都不曾在太後麵前表露的殘酷本性。

他本來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惡獸,苦苦掙紮,不過是為了維持住基本的模樣,如若沒什麼值得他維持,那便索性撕開人皮,化做個純惡的形狀。

正始帝陰冷地說道:“您覺得兒臣這幾年虧待您了,是嗎?”

太後從不這麼覺得。

太後原本不這麼覺得。

太後猛然發覺,她看不懂正始帝。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她是第一次有種感覺,像是什麼脫離了掌控一般。

莫驚春壓根就想不到原本帝王已經被壓下來的怒火,卻又被太後平平靜靜的一句話,再度引爆。

此時還不知道事情變得嚴重起來的莫驚春還在和老太醫說話,老太醫雖然是太醫院院首,可是他並沒有什麼架子,說起話來也非常平靜溫和,讓莫驚春想吐苦水。隻是眼下的情況並不合適,偏殿內外也各有來往的醫者,在為受傷的侍衛治療,如此他想了想,便也算了。

隻不過老太醫畢竟知道內情,所以莫驚春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話,“方才,您可看過陛下的情況?”

老太醫看著莫驚春手腕上包紮好的傷口,苦笑著搖了搖頭,無奈說話,“我等行醫講究的是望聞問切,方才在外麵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楚陛下是何模樣。

“不過陛下既然能聽得您的勸說,又遠離了方才刺激的場所,或許不會再那麼嚴重。”

老太醫斟酌著說道,能夠刺激人發病的無非就那幾個因素,這些天其實陛下一直控製得很好。這就說明,陛下其實是能處理好日常的事物,隻要沒什麼刺激點就不會出事兒。

這也足夠證明,其實老太醫從前的態度並非是錯。

正始帝歸根究底便是一位病人。

他的瘋病與生俱來,若是不加乾涉,每一次爆發對帝王來說都是巨大的痛苦,而又無人能知道怎麼就能把他拉回來。

就算是有莫驚春在,難不成每一次都要讓莫驚春能夠冒著巨大的危險,將正始帝變回清醒的模樣嗎?

如果有哪一次失敗了,豈不就萬劫不複?

如今陛下的瘋狂與理智融合在一處,既是瘋狂,也是清醒。

一旦讓瘋狂壓過理智,要爆發的那一瞬加以勸說,徐徐圖之,未必不能讓陛下重新冷靜下來。

就如同今夜的事情。

雖然莫驚春有些坐立不安,但他聽得出外麵非常平靜,如果陛下再起亂子,決然不會是這個模樣。

“您說得對。”

莫驚春舒了口氣,總算露出淡淡的笑意。

隻是話雖如此,他在這偏殿坐著也不安心。

莫驚春的傷口嚴重,但也隻是皮肉傷。

比起那些受傷的和百越人動手時被下藥的,或是那些走了水時被火勢灼傷的人來說,已經算是最不嚴重的了。

莫驚春看著老太醫與他說完話,就起身去給其他人治療,就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他起身朝殿外走去,正好看到有個小太監急匆匆衝了進來,在看到莫驚春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救命恩人,“宗正卿,您快去前頭瞧瞧吧!”他的聲音又急又快,像是看到了什麼事情一般心生畏懼。

莫驚春認得這個小太監,他是長樂宮的人。

那兩天,他住在長樂宮的時候,便是德百和他負責照顧他的。

隻是莫驚春向來不喜歡旁人近身,所以那兩天也沒怎麼說過話,但好歹認得人的模樣。

莫驚春心中一跳,“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這個小太監哭喪著臉說話,“太後娘娘和陛下爭吵了幾句,眼下正鬨得僵持。”

莫驚春悚然一驚,這事兒怎麼又跟太後娘娘扯上關係了?

他心裡擔憂。

他不僅擔憂的是皇帝跟太後的關係,他更是擔心太後或許發覺了什麼。

方才他被陛下從到殿中救出來的事情,因有著閣老和薛青兩個人打岔,所以大部分人都知道莫驚春方才為了保護陛下引走毒蟲,乃是非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至於和陛下衝進交泰殿,燒了整座宮殿相比,勉強還能說有個理由。

但是無論如何,在那之後陛下將莫驚春抱出宮殿,卻又遲遲沒有放下來的舉動,肯定還是招人眼。

尤其是招太後的眼。

太後本來就多有懷疑,陛下這種舉動,不過是為太後的疑惑又增添了一個砝碼。

不是這個人,便是那一個人。

根本上,這個人究竟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這麼一個人。

太後便不得安寧。

可彆是為了這事吵起來。

因著偏殿和主殿的距離又不遠,莫驚春從殿門出來後急匆匆幾步走到主殿,便看到了殿內的場景。

原本被太後抱住的大皇子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兩眼不知所措地看著左右,他本來就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孩,長得挺好看,隻是慘白著一張小臉不知所措的模樣,又讓底下看著的人搖了搖頭。

雖然說不過是個幾歲小童,但是從前陛下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他從來都不會怯懦。

當然,這也有著先帝和太後寵愛陛下的緣故。

如今大皇子在宮內的遭遇,朝臣們不必去細細打聽,也是有些清楚的。

陛下或許是因為大皇子的出生,所以對大皇子異常厭棄,這幾年從不曾聽說陛下對大皇子的關注。

如此冷落,即便有著太後的恩寵,大皇子會顯得怯生生,也是無奈。

而站在大皇子身前的,便是太後娘娘。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太後特特穿了一件異常華貴繁複的長裙,頭戴的鳳冠珠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卻不發出半點聲響。或許是方才出的亂子,所以太後整潔的衣裳有幾處燎破的痕跡,卻絲毫不能阻擋太後那通身貴氣逼人。

太後冰冷說道:“所以陛下現在是為了個閹人,覺得哀家對你不妥,想要害你不成?!”

隨著這句冰冷的話語,莫驚春赫然發現,正始帝的臉色越發難看。

不得不說,陛下那麼難看的模樣,已經少有。很少會有人把他氣得這麼大動肝火,卻又難以發作。隻是整個殿內並沒有因為正始帝的沉默而變得平靜,反而越是沉默,就令眾人越是害怕。

方才文武大臣是親眼看見過陛下發瘋的。

那也不能說是發瘋,隻不過是冷酷無情。

恒王爺正是因為知道他這位皇帝六哥究竟是什麼脾氣,才從來都不曾想過貪戀皇位。

彆說是貪戀了,他便是連看都不肯看上一眼,隻想著金太嬪和他能夠平平安安。

如今兄弟還活著的這三個人裡頭,唯獨他是活得最滋潤的。

他不僅擁有著最大的封地,也得了個不錯的封號,母妃,也能跟他一同生活。就連陛下給他賜婚的王妃也性情溫和大方,與他如膠似漆,和和美|美。

雖然王府長史有時候是有些煩人,卻是個品行不錯的官員,管理王府的事務也非常得當。

隻要安安分分生活下來,他就能過得十分富足,這樣的日子不好嗎?

這樣的話,他也想問問太後。

金太嬪是與他說過宮中的一些事情。

隻是那些後宮陰私,從來不肯多說,隻是極其偶爾的時候,他母妃會提及到太後與如今的陛下。

金太嬪喃喃說道:“太後娘娘什麼都好,對張家人好,對陛下也好,對從前先帝也很好……可就是她想著人人都好,卻總是人人不好。”

太後也並非沒有能力平衡張家與皇帝之間的關係,隻是她總忍不住去憐惜在他眼中弱小的張家人,以至於有些時候,理智的太後總會輕易被張家所動搖。

或許是張家人愛在她麵前訴苦,擺尾可憐的緣故。

金太嬪想,可是太後啊……張家是豺狼,可陛下卻遠非虎豹……如果太後終有一日執迷不悟,還是為張家所動搖的話,那陛下會做些什麼呢?

人其實都是偏袒的。

即便正始帝知道緣由,他也隻會認為是張家不好。

那屆時……

張家可就活不成了。

對付陛下這樣的人,越是在乎的東西就越不能在他麵前表露出來,因為陛下可不是那種會愛屋及烏的人。

“嗬。”

滿朝都聽得到,正始帝突然發出這麼一聲短促的笑聲。

“母後既然覺得是寡人做錯了,那何不如一錯再錯?”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平靜到了壓抑的地步。

“寡人記得,一個月前是張老夫人進宮來見您的吧?”正始帝麵無表情說著,“而後又是三日,是我那好舅母來見的您,大舅母總是能說會道,常年也是她進來。”

陰冷的視線投了過去。

“我那大舅母是不是在說,想要將張家女郎嫁進宮來?”

太後臉色一變,“胡說八道!”

……其實張家確實有這個心思。

隻不過張家這蠢蠢欲動的小心思在被太後知道後,就進來說詞的張夫人訓了一頓,罵得她不敢抬頭。

太後清楚他這幾個兄弟究竟是什麼德性,養出來的女兒再好,太後都絕對不可能讓他們進宮來。

她雖然因為張哲的事情對張家頗有憐惜,可是將主意打到正始帝身上,那卻是不行。

正始帝:“張家在您這邊確實是走不通路子,隻不過您怕是不知道吧……劉昊。”

劉昊欠身,低低說道:“方才已經查了出來,張家三女郎,確實是藏身在奉先殿內的香案下。”

張家的排序是一起算的,三女郎,正是大國舅的嫡長女。

什麼?!

太後臉色驟變。

這的的確確是太後不知道的事情。

隨著話音落下,門外正有兩個宿衛捉著一個哭啼啼的女子進來,隻見她的長相和大國舅有幾分相似,隻是更想柔美了些。

她被宿衛壓著跪倒下來,怯懦地吐露了話語。

其實這樁事情,陛下早在此女還沒進宮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張家接連捅出幾次婁子之後,皇帝早就在張家安插了自己的人,儘管張家在後來加強了戒備,可正始帝派去的人還是如入無人之境。

正始帝原本不打算揭露出來。

至少沒必要讓太後知道。

他之所以任由那張家女子入宮,不過是為了後來敲打國舅所用。

正始帝陰冷說道:“張家借由您的手偷偷將人送進宮來,所欲為何?您應該比兒寡人知道得更清楚。”

太後的臉色青白交加,難堪至極。

她萬萬沒有想到張家的膽子居然如此之大。

……或許其實是張家一脈相承呢?

張家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隻有寥寥幾人才知道,他這幾年生辰那天晚上都必定會去奉先殿給先帝的牌位上香。

張家是從哪裡知道的?

隻會是太後。

一個清白人家的姑娘怎麼會好端端藏身在奉先殿的香案下?

皇帝這話還是當著滿朝文武王公大臣的麵前說的,這赫然就讓張家的名聲蒙上了一層陰鬱,兩位國舅的臉色鐵青,膝蓋一軟就跪了下來。

可笑。

可歎!

正始帝看著那兩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再回頭看著太後眼底隻剩下一片冰涼。

這就是您一直要護著的東西。

正始帝的殘忍暴虐,並沒有因為這次揭露而感到快意,相反他又覺得不夠。

他本不該如此,他本不會如此。

母後是他的家人,他為何要去踐踏她心中覺得寶貴之物?

可是此時此刻他看著太後臉上的蒼白震驚,卻隻覺得一頭凶狠的惡獸從心裡真拖了出來,便得愈發殘暴無情。

背在身後的手指痙攣著蜷縮在一處,遏止著將要勃發的殺意。

殿內這些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一個個腦袋低得極其低,仿佛是畏懼在他的暴怒之下,可是正始帝卻覺得撕開那張人皮,挖開他們的心臟,卻是藏著一個個桀桀怪笑的模樣。

這天家的笑話,看起來甚是有趣吧?

那好幾個所謂叔伯弟兄,眼下正覺得熱鬨吧?

或是他們還要覺得今日這熱鬨還是不夠,得再掀起一把熊熊巨火,方才足夠完美?

公冶啟並沒有錯。

他錯就錯在太過聰明。

即便是這樣恐怖可怕的念頭充斥著心裡的時候,他依舊快準狠捕捉到了諸位叔伯的惡意。

宗親與公冶啟的關係並不親近。

更因為早兩年他打擊宗親力量,從他們手中奪回封土與農田,這樣掠奪的強勢,如何能讓他們關係和睦?

他們巴不得公冶啟死。

這其中還有幾個蠢蠢欲動的,若不是這兩年被壓得太死,或許早就做起了翻身做主人的念頭。

許是公冶血脈裡就有的瘋狂與爭鬥,不管是先帝還是公冶啟,他們都曾遇到磨難。

先帝上位之路並不容易,更是曾經遭遇過兩次刺殺,而公冶啟在登基至今已經接連誅殺了三位兄弟,平息了兩場叛變。

老齊王會被革除封號,何止是因為齊王世子鬨得那一出?

從一開始正始帝就是衝著齊王去的。

公冶啟想,這些叔叔伯伯可真是好。

他慢吞吞抽|出了柳存劍手裡握著的佩刀,先前帝王已經在交泰殿鬨了一回,如今再看他手握利器,諸位紛紛臉色大變,就連許閣老都露出震驚,往前走了幾步。

如今這熱鬨若是還不夠大,那就再讓這些皇室宗親為著熱鬨增添幾分血色,那又如何?看熱鬨的人最終變成熱鬨,豈不十分滿足?

合該是他們當有的宿命!

帝王殺意暴起之時,已經幾乎來不及。

從殿外衝進來一個俊秀身影,手裡不知是奪來哪位宿衛的長刀,這遙遠的距離在步伐輕快之下,竟然眨眼而至,生生攔下了康王麵前的那把佩刀。

先殺康王,再殺張家。

嗜殺殘暴的念頭在公冶啟心裡湧動,他陰狠地看向阻他之人。

——莫驚春。

隻會是莫驚春。

莫驚春擅長右手,即便是現在,也還是右手握刀。

這一擊之下,他的手腕剛剛包好的傷口崩裂,腥紅染遍了包紮的白色,很快滲透了出來。

隻是此時,不管是莫驚春還是公冶啟都沒有留意到這點。

“陛下!”

莫驚春幾乎目眥儘裂,他萬萬沒想到,正始帝居然真的會動手!

公冶啟慢吞吞地看向莫驚春,濃黑的眼底一閃而過的扭曲猩紅著實可怖,沒有半分遮掩的瘋狂扭曲暴露在他眼前。

乃是徹頭徹尾的發狂。

“夫子。”

惡獸說。

“子卿。”

他裂開惡意的口。

“你攔在康王麵前,是想做什麼呢?”

如此危及之時,如此瘋狂之況,在整殿嘩然之中,莫驚春咬牙說道:“陛下,您是中了百越的毒!方才老太醫已經說過,在那些護衛您的侍衛身上查出了幾種藥物,其中之一是為了吸引毒蟲,所以那些毒蟲才會針對陛下!

“另一種,是讓人發狂之物!”

莫驚春還真不知道自己有這種急智,在如此危險的時候,還為正始帝的發瘋編織了一個合適的理由,“陛下,您清醒過來吧!

“您隻是中了百越的毒!”

經由莫驚春衝進來這聲暴喝,殿內其他人才反應過來,尤其是剛剛險些赴死的老康王,更是嚇得往後一個踉蹌,整個摔倒在地,狼狽地被侍衛給拖走。

而也是這一番話,讓朝臣王爺們以為正始帝是中了百越的毒,登時氣得牙狠狠!

這百越當真可恨!

公冶啟的眉角微紅,看上去還以為是淚意熏出來的,可實則不是。

那是暴怒,那是戾氣,是狂躁的惡與扭曲的瘋狂並在一處的嫣紅,讓俊美的帝王妖異變態,古怪莫名。

他的佩刀依舊抵在莫驚春攔住他的那柄刀上,甚至深深壓了下去,迫得莫驚春不得不閃身避開,淅淅瀝瀝滴了一地的紅。

包紮的地方終於裹不住紅血,崩開了一地。

公冶啟循著那血紅追尋著莫驚春的身影,那翩躚脫離的身姿一瞬間讓他的瘋狂更甚,連眼睛都布滿猩紅。

看到陛下這模樣的朝臣猛地倒抽一口氣。

當真如鬼神降臨。

莫驚春隻是避開公冶啟的刀,卻未曾遠離。

莫驚春:“陛下,您……”

“住口!”公冶啟陰森森地喝道。

他不想聽莫驚春說話。

此時此刻,他隻會說一些可惡惱人的話,即便公冶啟不願也不喜歡聽,可是莫驚春總是喜歡說上一堆,讓人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公冶啟偏是不願。

可他再是不喜,他卻知道,莫驚春說話的時候,他還是會聽上那麼一兩句。

……隻是一兩句。

公冶啟暴躁的惡意在心裡衝擊,毫無掩飾的殺意展露無遺。

莫驚春何止是心驚動魄。

在帝王又朝著張家國舅走去時,莫驚春箭步攔在公冶啟的前頭,苦笑著說道:“若是陛下想要當著臣的麵大開殺戒,請先過了臣這一關。”

他的臉色變得堅毅。

他是絕對不可能任由陛下敗壞自己的名聲。

如今這般瘋狂能夠用百越下毒掩飾過去,可要是真的殺了幾個朝廷重臣王爺,還是會有無窮儘的麻煩。

莫驚春不願再等,率先出手。

他的武藝不及公冶啟,若是等著陛下發難,永遠都無退路。

無人猜到莫驚春真的敢動手。

他們隻不過以為,莫驚春隻是攔上一攔,而對陛下出手……那可是重罪!

殿內的宿衛左右為難。

陛下發瘋要殺人,看起來好像應該攔著陛下;可是宗正卿為了攔住陛下而動手,似乎也該攔著宗正卿。

蓋烈在柳存劍的示意下,趕忙按住了手底下這群憨貨。先前已經有幾隊弟兄死裡逃生,可彆在這時候又犯蠢折進去了。

莫驚春其實沒有擅長的武器。

當初小的時候,莫飛河讓他練過所有的兵器,發現莫驚春沒有任何一個喜歡,也沒有任何一個討厭。

當年莫飛河就說過,莫驚春不適合走武將一道。

他不是完全沒有天賦,可沒有一柄喜歡的兵刃,便說明莫驚春誌不在此。

本心不在此處,強也無用。

可沒有喜歡的,不代表莫驚春不會用。

正是因為莫驚春什麼都不喜歡,所以莫飛河什麼都讓他練習。

他什麼都會,什麼都不專精。

如此操著宮中宿衛的佩刀,莫驚春勉強能在公冶啟的手中撐住,可是誰都看得出來,莫驚春的攻勢已經漸漸潰敗。他本來就負傷,腳踝也有腫痛,各種隱患困擾著他,讓莫驚春敗落的速度更快。

可是莫驚春沒有退讓。

他愈戰愈是狠,那雙眸子清亮異常,隻有一往無前。

仿佛眼前麵對的不是陛下無窮儘的殺意,而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他是如此認真去做,如此拚命去做,以至於眼底仿佛也燃起無儘的光火。

隻是這火不同於公冶啟的瘋狂,卻是如此明亮。

莫驚春從來都沒動搖。

公冶啟注視著那雙眸子,幾乎要窒息在那明亮裡去。他的心在顫栗,他的手在快意,他甚至沒有半點留情,便是為了逼出莫驚春的渾身解數!

隻有莫驚春。

在一片扭曲殺意裡,獨獨莫驚春像是唯一的存在。他周身的明亮透徹,亮得陰鷙醜陋的惡獸都無法回避。

公冶啟的刀偏了一瞬,強行穩住激蕩的心聲,冰冷地說道:“夫子明知如此,為何還是要攔?”

若是死,還要攔?

明知如此,還是要阻止?

這皇朝天下,對夫子,便如此重要?

莫驚春已經是強弩之末,臉色蒼白:“臣不能坐視著陛下毀壞自己聲譽!”為了說這話,莫驚春生生矮了一下刀背的襲擊。

公冶啟一愣,旋即一種偏執的瘋狂爬上心頭。

不是……竟不是那些!

公冶啟的分神隻在瞬息,可偏被莫驚春抓住,猛地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拚著脖子受傷,也要生生將刀背劈在公冶啟的手腕上。

那一瞬,公冶啟本可以割開莫驚春的喉嚨。

哐當——

公冶啟的刀掉在地上。

可他看也不看跌落在地的刀,卻是看向氣喘籲籲,跪在地上捂住右手的莫驚春。

莫驚春的右手已經到了力竭時,正在不斷哆嗦著,幾乎再握不住刀。就算這一招不成,莫驚春也再無機會。

朝臣有那閉上眼的,也有無聲搖頭的,更有許伯衡,薛青,張千釗等人死死地看著帝王和莫驚春的一舉一動,生怕帝王的下一招,便是要了莫驚春的性命去。

張千釗幾乎要衝出來。

可他無法。

宿衛攔在王公大臣的周圍,既是為了保護他們,也是為了保護被百越毒|藥迷惑的陛下不被旁人襲擊。

儘管他們確實為那拚死鬥爭的莫驚春而動容,卻無法任由一人衝破阻隔。

……怨不得是莫家人。

莫驚春此刻展露出來的錚錚風骨,與他之前的寂然全然不符!

公冶啟半蹲下來,動作雖緩,卻牽引著無數人的目光。

帝王猩紅陰鷙的眼盯著莫驚春的發旋,幽冷地說道:“夫子,你知道寡人是個不願意吃虧的人吧?”他不疾不徐地說話,既沒有去取刀殺了莫驚春,也沒有去動那顫巍巍地躲在宿衛後的老康王。

莫驚春跪坐在地上,整個人汗涔涔,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喉嚨有著淡淡的血腥味,死死咽了下去,微微喘息著說道:“臣知道。”

這個姿勢很不雅,但是莫驚春已經沒有力氣。

他的右手暫時廢了,如果陛下還要再戰,莫驚春雖能用左手,卻不是那麼順暢。畢竟左右手都能寫字,和左右手都能使兵器,是全然兩回事。

公冶啟陰測測地看著莫驚春,古怪的,低柔的,似乎帶著莫名的趣味說道,“那夫子覺得,你可以付出什麼呢?”

此刻正始帝的模樣遠比之前的陰鷙殘暴好了許多,隻除了依舊棲息在他眉宇間的暴戾外,君王好像慢慢恢複到了從前的模樣。

可莫驚春莫名抖了抖。

他曉得這種紮人瘋狂的眼神,正是帝王貪婪暴戾的注目。

公冶啟壓根半點都沒恢複。

他隻是短暫的、淺淺的將那些全部埋進人皮,就好像重新披上皮囊,他就能再做一個乾乾淨淨的人,與之前的諸多事情全然無關。

……代價?

莫驚春微張口,一時間也有些茫然。

他有什麼可以付出的?他還有什麼能付出的?

……能夠平息,滿足這位帝王無休止的暴戾?

莫驚春望進公冶啟的眼裡,注視到了他最深處無休止燃燒的狂熱。

失控、扭曲、殘暴、瘋狂……這般種種,仿佛才是公冶啟的本心本性。可他方才因為太後而失控,又因為莫驚春而冷靜。

儘管隻是現在。

但是莫驚春卻突然掙紮著,從懷裡掏出來一個東西。

那東西很小,看起來像是個小小的木匣,也不知莫驚春是怎麼藏了那麼久。

“這是,臣給陛下的生辰禮。”

莫驚春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即便就在幾步開外,也絕對無人能聽到他在說什麼。

公冶啟微怔,下意識從莫驚春手裡接過那生辰禮。

那匣子方方正正,其實並不多如意,就隻是個普通的模樣。

可當公冶啟打開時,那黑沉沉的眸子卻猛地湧起咆哮的火,仿佛暴戾的狂獸捕到了心愛的血食,揚起古怪偏執的猩紅。

惡獸低低的,古怪地咆哮起來,裂開詭譎的惡笑。

“夫子可知道,這究竟是什麼物件?”

莫驚春力求鎮定地說道:“……不過是一件器物。”

其實他一直沒拿捏要不要送。

即便他做好了,裝在匣子裡,藏在胸|前,也一直沒想好要不要送出去。

……他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去打造這精巧物件。

直到方才那一瞬,他捉住帝王空隙的瞬間,莫驚春輕而易舉地看到了帝王的弱點。

莫驚春幾乎顫抖得要匍匐下去。

有朝一日,他竟然是帝王的弱點。

“臣不是個合格的交換者,這契,該由陛下提出來才是。”

莫驚春沒什麼能拿來交換,甚至剛才獻上的禮物,也僅僅是希望他能高興。在這無邊的,漫長得幾乎無法結束的一天,至少能稍稍快樂一點。

這畢竟是公冶啟的生辰。

莫驚春希望公冶啟能有一日,喜歡上自身的誕生。

哪怕一瞬。

而不是帶著厭惡般的漠然。

這或許是莫驚春過於自得,可是在公冶啟猛然變化的眼神裡,莫驚春的手指蜷縮了一瞬,至少……他的選擇,應該是沒錯的,吧?

公冶啟驀然起身,帶著莫驚春跌跌撞撞地站起來。

帝王腳尖一踩將長刀彈了起來握在手裡,猛地甩到牆壁上,卻幾乎擦著大國舅的脖子飛了過去。驚得他兩眼一翻,整個昏了過去。

很難說究竟是故意,還是意外。

隨後,帝王扯著莫驚春大步朝殿外走,直到人跨出殿門後,方才陰鷙地丟下一句‘後事暫由內閣處置’便甩手不管。

有朝臣反應過來,連忙追了出去,那細碎的話語拋在風中,隻隱約順著夜色裡的灼燒氣味飄了過來,像是在讓陛下莫要大開殺戒,請求莫驚春勸說雲雲。

從背脊竄起來的危險感讓莫驚春頭皮發麻,精疲力儘。

他為了攔住陛下的瘋狂,已經花費了太多的心力,如今麵對著朝臣的請求,他實在無能為力。

此時,焉知他是否自身難保?

這實在是一個太長、太長的夜晚,長到幾乎讓人以為無法過去。

交泰殿附近徹夜光火通明,太後枯守宮裡看著漫漫長夜,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長樂宮更是各處透亮,無一處不是。

金色的環扣在莫驚春的腳踝,藏在被褥,躲在床帳,甚至彎到枕邊。在無數張揚分明的燈火裡,公冶啟無一處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僅要看,更是要吃,將莫驚春徹頭徹尾染上公冶啟的味道。

手腕的傷勢已經再度被上過藥,仿佛像是憐惜一般,這隻胳膊被細細的鏈條包裹著柔和的布料纏裹在床頭。

說是保護。

好一種保護。

痙攣到極致也無法掙紮的保護。

就如同那張揚的金色,既是莫驚春主動奉上,也是公冶啟無聲的霸占。

惡獸古怪地舔了舔嘴,再舔了舔身下人,心裡的空洞好像堵住了一小塊。公冶啟將莫驚春徹頭徹尾,染上了自己的味道。

他的眼底滿是瘋狂猩紅,扭曲的暴戾在心頭饜|足狂嘯。

嘻。

這是莫驚春許的。

好一個無休止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