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2 / 2)

張千釗已經吃了兩壇子酒,臉色有些發紅,“我倒是覺得,這京中的渾水,從竇氏出現開始,就沒再平靜過。”

他看著醉態滿臉,說的話卻是鎮定平靜。

莫驚春淡淡說道:“不管是竇氏還是林氏,如今陛下的態度分明,世家,也不會坐以待斃。”

張千釗搖了搖頭,“是,也不是。其實陛下哪裡表露過什麼態度?挑起竇氏的,是他們自家的禍事,而林氏,卻是你捅破的……陛下隻不過是派出了薛青等人罷了……沒看前些時日,陛下小年還給天下世家送賀禮呢……瞧瞧咱陛下這心性,那才叫堅忍……”他說到最後,突然打了個酒嗝。

莫驚春麵不改色地說道:“你吃醉了。”

張千釗:“是有點。”

他的酒量頂多隻能吃兩壇子酒,如今開席還不到一會功夫,但是他就已經將兩壇子酒都吃完了。

張千釗扶著桌子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說是要出恭。

莫驚春連忙叫來了張家的下人,扶著他往外走。

袁鶴鳴看著張千釗的身影出去,突然笑了一聲,“哪裡有什麼吃醉,不過是借酒消愁罷了。”

張千釗的愁悶卻不是在翰林院,其鬱結卻是多少跟正始帝相關。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廣林喜歡讀書寫字,常年與書為伍,不喜歡這些陰謀算計,也是正常。”

袁鶴鳴嗤笑起來,斜睨看著莫驚春,“你倒是愛說,可是你跟廣林的差彆,卻是不大。”

張千釗不喜歡這些,難道莫驚春就喜歡?

從前莫驚春可也是在翰林院待了八年,才成為太子太傅的。

而後,在正始帝登基後,如今,莫驚春又在宗正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

袁鶴鳴從認識莫驚春以來,似乎就從不曾看他怨懟過。

或許是有,卻從未在他們麵前流露過。

袁鶴鳴:“你難道就沒想過旁的事情?”

莫驚春挑眉看他,手裡捏著酒杯輕輕跟他碰了一下,清脆的聲響後,兩人各自吃下酒,“想過什麼?”

“出人頭地,富貴滔天?”

他垂眸,看著桌上鮮甜濃香的菜肴,不緊不慢地說道:“你說的功成名就,潑天財富?我生在莫家,出生時,莫府已經發家,家中生活並不算苦。隻除了父親偶爾不在家中,常年擔憂他的安危外,其實並未有過苦悶。

“等阿娘去世,那大抵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間疾苦,然數年後我登科及第,再嫁娶,看起來也是美滿。”

莫驚春的語氣平緩,仿佛在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不過惠娘出事後,我才算是明白,其實人生無常。就像我以為我在得中探花後,能夠在朝上大展拳腳,為朝廷效力,更是幫助父兄的時候,我卻是在翰林院坐了多年冷板凳。”

袁鶴鳴看向莫驚春,以及他手邊的酒壇。

在他們笑話張千釗吃得多的時候,莫驚春手邊的酒壇也有一二個。

其實不算醉。

到底是微醺。

莫驚春倦怠地揉了揉眉心,“當時要說沒有怨恨,那肯定是假話。可是如今再看,你我都知道,在我父兄在外征戰,權勢地位逐漸膨脹的時候,若是再有我入朝為官,到時候文武兩邊都有莫家人……你猜先帝會怎麼做?”

先帝是不會容忍自己親手再提拔|出|來一個禍害。

為了保證莫家的純粹,先帝絕不會重用莫驚春,雖不至於打壓,但也不會給他施展拳腳的機會。

那翰林院,就是莫驚春最好的去處。

尤其是……當初還有年幼太子的事情。

如果不是莫驚春謹慎,他現在不一定能活下來。

袁鶴鳴低聲說道:“當初先帝待你,確實是刻薄了些。”

莫驚春搖了搖頭,“如果先帝不這麼做,那很快他就不得不親手除掉莫家。到底是一個莫驚春重要,還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兩位將軍重要……要我選,我也定然會選父兄。”

莫驚春是被舍棄的存在。

這是莫驚春在翰林院裡逐漸品嘗出來的苦果。

所以莫飛河和莫廣生對他異常愧疚。

隻是莫驚春卻是沒有多少感覺。

那些時日已經過去。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先帝卻還是給我留了退路的,不然當初你以為他為何會調我去東宮做太傅?你真的以為我的學識,能夠教導當時的太子什麼?”

當時東宮甚至都以為他們兩個相看兩厭!

即便沒有當初幼年太子的事情,莫驚春也能推斷出先帝的想法,將他壓在翰林院打磨數年,等到磨去棱角後,再將他送給東宮。

那屆時,莫驚春能抓住的上升之路,便隻有東宮。

這樣的人,不會隻有莫驚春,在東宮的身旁,有的是這樣被栽培,被打壓,最終又逐漸爬起來的人。

永寧帝慢慢用這樣的手段為東宮磨礪人才。

袁鶴鳴和莫驚春都陷入了沉默。

他看著莫驚春一杯杯吃酒,忽而說道:“所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就沒什麼念想?”

莫驚春杵著下顎,懶懶地說道:“念想?如今我既不缺錢,也不缺權和地位,還能有什麼念想?”

袁鶴鳴當即有些著急,他低聲說道:“那你總不能跟著……一輩子,若是再往後,你總該做好準備。”

他不是無的放矢。

袁鶴鳴為正始帝做事,負責的確實是陰私事。

他可謂脫胎換骨,幾乎整個人都被重塑了一遍,正如莫驚春所說,他的手段氣勢都變得比從前狠戾許多。

隻他這個人念舊,從前喜歡什麼東西,往後就也喜歡什麼東西,輕易是改不了的。

他身邊從前有誰,往後,也不會變。

而這些時日,袁鶴鳴負責追查大皇子的事情,越查,便越感覺其中的波濤暗湧。

有人想要大皇子死。

不隻是清河王。

涉及到皇嗣的事情,從來都不可能簡單。

袁鶴鳴的聲音壓低了下來,輕聲說道:“你可知道,陛下一直在拖延清河的戰事?”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就像是在莫驚春的耳邊,隻有勉強分辨,才能聽得清楚他在說什麼。

莫驚春略一頷首。

袁鶴鳴用手沾了酒水,然後在桌上寫了幾個字。

莫驚春的臉色微變,猛地看向袁鶴鳴。

袁鶴鳴張口輕聲說道:“陛下是故意放縱。”

莫驚春的臉色有點難看,捉著酒盞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過於狠辣。”

袁鶴鳴苦笑了聲,誰說不是呢?

可這便是天子。

正始帝想做的事情,還未有做不到的。

莫驚春的呼吸有點沉重,更彆說這件事裡麵還摻雜了他的兄長莫廣生。他是知道這件事……還是不知道,卻在其中隨波逐流?

他猛地吃下一杯酒。

袁鶴鳴看著莫驚春的動作,心裡卻是有著擔憂。

從前袁鶴鳴或許猜不透為什麼正始帝遲遲不肯娶妻,可如今有了莫驚春在後,他大抵是猜到了這其中的緣故。

當然,還有柳存劍的友情饋贈。

在袁鶴鳴傳達了關於莫驚春的建議後,柳存劍確實是很快解決了自己的問題。他糾結的事情看著嚴重,實際上取決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喜歡的人。

如果那位女俠願意,那便什麼都不用在乎。

而柳存劍在事事如意後,整個人也顯得比從前開朗許多,至少不再陰沉著一張臉,瞧著難受。

或許是因著這樣的緣故,柳存劍和袁鶴鳴的關係和緩下來,他也從柳存劍那裡知道了不少關於莫驚春的舊事。

……莫驚春可真能藏。

袁鶴鳴一邊這般腹誹,一邊心生憂怖。

涉及皇家,從無小事。

莫驚春的事情是隱秘,可再是隱瞞,總歸有跡可循。

至少朝中幾個老臣,尤其是許伯衡,定然是猜得出來。若是再牽連到皇嗣的事情,那莫驚春……向來這等地位不對等的情愛,喜歡的時候自然是情濃意濃,可要是厭棄了,當初的親昵便會成為刀山火海。

袁鶴鳴自認清楚這種劣根,這才越發擔憂莫驚春。

信任帝王的甜言蜜語?

嗬。

莫驚春默不作聲又吃了杯酒。

反倒是袁鶴鳴來勸說他,“你可彆再喝下去了,這都比你平時吃得還多。”

袁鶴鳴喝酒,從來不喝甜酒,他吃的都是辛辣的烈酒。

他設宴,自然也不會讓那些低度的酒混進來。

如今莫驚春卻是實打實地吃了不少,就連呼吸都變得濃烈起來。

袁鶴鳴勸完,自己卻摩挲著酒盞的邊緣,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其實柳存劍與我說的不多,這些事情都是你的隱秘,多數也是猜測。但你跟陛下真正到今日這地步……其實也應當沒幾個月的時間。子卿,你是真的……還是不得已?”

莫驚春揚眉看向袁鶴鳴,許久後搖頭笑道:“我雖然甚少經曆,卻也並非一無所覺。若我待他真的……便不會走到今日這地步。”

這話雖是有些可憐可歎,但是對莫驚春來說,卻是實話。

也不至於連自己的情感都分辨不出來。

他對正始帝有情。

不管這情意摻雜了多少複雜扭曲的情感,到底是情。

莫驚春願意為此多做些什麼,哪怕隻是讓公冶啟好過一些,至於更深的……他既已經離不開,又何必多思?

“可……”

“沒有用的。”

莫驚春平靜地看著袁鶴鳴,輕輕笑了起來,“豐和,沒有用的。”

他難得稱呼袁鶴鳴的表字。

袁鶴鳴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有些鬱悶,又像是窒息。可這樣的感覺,似乎長久地纏繞在莫驚春身上。

讓他習以為常。

他這位友人,似乎從來都擅長吞下苦難,從不外露。

袁鶴鳴:“……最近陛下|身邊的人又換了一輪。”

莫驚春微蹙眉頭,“長樂宮和禦書房的都是老麵孔。”

如果說換的話,至少莫驚春會有發覺才是。

袁鶴鳴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繼續在桌上寫下“暗衛”兩字。

易容。

莫驚春緊蹙眉頭,除了劉昊和德百外,他跟殿前的人並不太相熟,但是偶爾會有被派進來伺候的宮人,多少是那幾張麵孔,他肯定還是認得出來。

可若是易容……

“你覺得劉昊對宮內的掌控如何?”

莫驚春忽而說道。

袁鶴鳴用手掌擦了擦桌上的字跡,笑著說道:“彆看他在陛下的身邊跟條狗一樣,再加上先前的幾次出事,總會讓人覺得他無能。可當時太後還把持著一半後宮的權力,劉昊可不是最得勢的。自從張家出事後,太後便將所有的事情交了出去,隻是頤養天年,逗弄兒孫。如今,整個後宮可都是在劉昊的掌握下。”

劉昊的能耐如此,莫驚春也不懷疑。

可既然有劉昊在,那便說明正始帝的身邊不該有叛徒。

不是叛徒,那這些人,怕都是死在了正始帝的手裡。

莫驚春頭疼地按了按額角,突然無聲無息敲了敲精怪,讓他將之前正始帝的情況列出來看。

【公冶啟】

【文學90】

【武術85】

【才藝90】

【道德□□】

隻見原本道德那一欄,是0或者60才是,可如今卻是赤紅的方框。

沒有數字。

莫驚春神色不變,卻有一種果真如此的後怕。

“這是為何?”

【此數據是跟隨公冶啟的身體變化而變化】

莫驚春沉沉吐了口氣,那這話不是廢話嗎?

從前公冶啟的道德是60和0之間變化,可如今卻是徹頭徹尾的紅色方框,這是映照著什麼?

莫驚春捏了捏鼻根,“最近陛下看起來一如往常,卻是沒有變化。”

他喃喃說道。

袁鶴鳴意味深遠地看著莫驚春,“是真的沒有變化,還是子卿不想要有變化?”袁鶴鳴不愧是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的人,在發現莫驚春的問題上,卻也是異常敏銳。

他絕不是那種會冒然擦手友人隱秘的事情,若他當真出言……

必有原因。

莫驚春久久地看著袁鶴鳴,兩人陷入沉默。

良久。

“你不覺得,廣林去的時間有點久嗎?”莫驚春忽而說道,“這都有兩刻鐘的時間了。”

就算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花費上這麼久的時間。

袁鶴鳴像是被他的話驚醒,兩個人麵麵相覷,紛紛起身。

外間的侍從聽到他們的動靜,跟著出來找人。

結果上下左右轉了一圈,發現張千釗躺在樹下睡覺,而他的下人正被他壓著衣裳的一角,怎麼都起不來身。

眼瞅著莫驚春他們總算來找,他露出一副得救的模樣,哭笑不得地說道:“郎君出來後,本是奔著恭房去的,可是人出來,外頭剛好下了雪,他便說要去欣賞雪景,這一路走來,卻是到了後院,看著這滿天白雪怎麼都走不動道。”然後張千釗就在這裡吟詩作對起來,甚至還惹來了不少路過的文人騷客讚同。

莫驚春:“……”

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喝得爛醉的張千釗被他們塞進了馬車內,然後讓張家人送來回去。

至於袁鶴鳴,則是笑嘻嘻地跟著莫驚春擠在一起。

莫驚春:“你不是有自己的馬車?”

袁鶴鳴:“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莫驚春一腳踹在他的腿骨上,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再說下去,我怕你的命沒了。”正是因為袁鶴鳴是為了他好,莫驚春才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就連莫驚春都不知道自己身邊到底有多少人。

要是再任由著袁鶴鳴說下去,說不得,他連命都要沒了。

就在他們說話間,一直在緩慢行駛的馬車突然停了,袁鶴鳴下意識說道:“還未到宵禁吧?”

莫驚春蹙眉:“暗十一?”

有個低啞的聲音從車底傳出來,“是陛下。”

莫驚春微愣,探身掀開車簾,果不其然,就在他們的馬車對麵,正停著一輛馬車,看起來異常低調,但是莫驚春跟袁鶴鳴一眼看得出來那是宮造的馬車。

不多時,那馬車掀開車簾,露出公冶啟的麵容。

那俊美的臉蛋露出來,本該是一副美麗的畫卷,可是不知為何,卻是連駕車的馬匹都不敢地動了動,蹄子踢了踢。

莫驚春按住身後的袁鶴鳴,示意他不要下車。

他則是下了馬車,揣著手踱步走到對麵的馬車去。

莫驚春的背影瘦削,行去信步悠閒,平靜淡定。

袁鶴鳴就見一雙手伸了出來,將莫驚春毫不猶豫地帶進去,那感覺就像是深淵猛地張開了巨口,將鮮活的肉食一口吞下。那一瞬的映射,讓他險些要衝下去,可是袁鶴鳴的身後出現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力道極大,無法掙脫。

“主人讓你不要動。”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是剛才的暗十一。

袁鶴鳴壓根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急躁地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陛下的模樣看起來不對勁嗎?”

那種感覺就像是全然的死寂。

袁鶴鳴眼睜睜地看著那寂靜的馬車掉轉了方向,不知為何而去。他急得去踹身前的車夫,卻見那叫衛壹的小廝壓根不動。

即便攥緊韁繩的手已經發白,卻直挺挺地坐著。

暗十一重複說道:“主人讓你不要動。”

袁鶴鳴看著衛壹,看著暗衛,看著毫無可用的自己。

他在這重複的字句裡癱軟下來,猛地意識到剛才莫驚春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用的。”

他們的關係扭曲偏執。

如果正始帝是暴戾瘋狂的火,那莫驚春便是冷靜柔和的水。

一旦火勢乘風起,呼嘯成片,連綿成海,就連他也困身火海裡的時候……

他會不會渴求水的救援?

若他不會,不舍得苛求友人,那旁人呢?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

如此畏懼,如此沉重。

“沒有用的。”

這句話宛如噩夢繚繞在袁鶴鳴耳邊。

仿佛眼前出現無數人熟視無睹,眼睜睜看著莫驚春以身飼虎的死寂。

他苦悶地低嚎一聲,一拳砸在車壁上。

袁鶴鳴能看到束縛在莫驚春身上的無形枷鎖。

無形歸無形,卻無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