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2 / 2)

既然墨痕都知道了……那正始帝,會不知道嗎?

天上星光暗淡,正喪氣沉沉地掛在天邊,偶爾飄來的烏雲遮蓋了幾點殘星,時不時還響起少許悶雷。

轟隆隆的聲響,聽著像是乾打雷,不下雨。

但是沉悶的溫度,卻逐漸蒸騰著人,連行走間,也帶著難耐的粘稠。

許是要下暴雨,方才這樣來臨前的平靜。

百姓是期待著下雨的。

畢竟春雨貴如油。

這滴答落下的不是雨水,是他們的命.根子。

這沉悶的夜色中,跪在長樂宮外的袁鶴鳴,就顯得有些明顯。隻不獨他一人,除他之外,倒也還有彆個,在那前頭的,便是劉昊。

正始帝暴怒。

而這幾人,都是因著勸說陛下,才會被趕出來的。

可是再是知道陛下不喜,該說的話,也還是要說。

事情還要從袁鶴鳴進宮開始。

袁鶴鳴早就在十來日前,就收到了關於坊間歌謠的消息,這還是他的“同僚”特地轉給他的,許是因為在這些搞情報的人眼中,秘密壓根不成隱秘,他和莫驚春的關係,在這些人的眼中,就像是多了一條命。

雖然袁鶴鳴也不知道正始帝到底手底下有多少在搞這些的人,但至少他們都清楚得很,在莫驚春的事情上,既是機遇,也是倒黴事。

一個不好,就容易出事。

袁鶴鳴在查的時候,也是如此。

歌謠的源頭正如墨痕所說的那樣,是出自平康坊,而作曲和作詞的清倌都是坊內聞名的大家,她們頗受文人騷客的追捧,每天都有大把人試圖讓自己成為她們的座上賓客,以此顯示出自己的優越不同。

那恰是在一次酒席上,湊在一處的才子佳人,並著這些平康坊的“大家”們坐在一處,由著其中一人主持行酒令,輸了的人便要被罰。而恰恰是那兩輪中,輸贏到了最後,便是兩位大家,結果她們攜手言和,當場一個作曲,一個作詞,便在眾人的追捧下,將這首最近傳唱頗廣的歌謠編奏了出來。

袁鶴鳴特地查過,這兩個清倌素日裡的行蹤並不隱秘,就隻在平康坊,偶爾會被人請去府上,但這樣的次數並不多。

而不管是哪一個清倌,卻是查不出來她們身後有人在指使。

袁鶴鳴做這行做久了,地上看見個銅錢都能想出來個三六九五的可能,更彆說這一次的結果居然是這樣出奇。

普通得出奇。

袁鶴鳴又讓另外的人去查了一遍。

本來此事壓根不需要袁鶴鳴自己動手,結果他那幾日還跑了幾趟平康坊,搞得家裡以為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個平康坊的姑娘,一時間欣喜若狂。

在敷衍了家裡的期待後,袁鶴鳴揪著這份普通到簡陋的文書,反倒更頭疼起來。

如果此事是有人指使,或是有人藏在背後推波助瀾,那還好說。

可是這歌謠的源頭,卻當真是乾淨的,隻是兩個清倌在輸贏下,所做出來的東西。

那這樣一來,便說明了一樁更為嚴重的事情……

即便正始帝多次壓下坊間的傳聞,可實際上這些說辭並不會因為被帝王壓下,就當真消失不見。而是藏在人心,藏在言行,平日裡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卻在無意間又流露出來……正如,這曲歌謠之所以可以傳唱,當真是因為這曲調如此美妙好聽?

那可未必。

詞頂多是朗朗上口,也不押韻。

而曲子隻能說是入門,並不難聽,可也不是佳作。

能夠在短時間有這樣的流傳度,未必不是人的天性在作祟。

多數人便是喜歡聽聞八卦,趣事,更甚至是人間慘事。

越是離奇,便越有討論的意義,在飯後無事的時候,隨口拿出來一談,若是還有一二個不知道的人,便突生驚喜,抓著來人一頓描繪。

以滿足那竊喜的窺私欲。

袁鶴鳴猜到了那許是人性的幽怖,一種說好不好,說壞,也還未到極惡地步的微妙。

畢竟這幾年間,正始帝對莫驚春的恩寵,遠遠不再是那所謂的藥引能彌補,而當初正始帝昏迷後,莫驚春的所作所為本就掀了軒然大波。

這些想法,未必在一時表露出來,卻已然有了自己的態度。

當然,在這股浪潮將要成形時,鐵定是有人在其中推波逐浪,但歸根究底,若是要找出個罪魁禍首來,卻是極難。

正始帝端坐在寬大的桌子後,一隻小小的人偶,正躺在他的右手邊。仔細一看,那居然是個漂亮精致的匣子,在那其中布滿了珍貴的布料,就是為了將那躺著的地方弄得軟和舒適,正好可以躺下小人偶。

在聽袁鶴鳴彙報的時候,正始帝都一直在玩.弄著小人偶,在袁鶴鳴看來,那更像是某種奇怪地換裝小遊戲,他看不明白,這麼一個精致的小人偶,看起來如此嬌.小,而且這麼點距離,也看不清楚那人偶的模樣……

陛下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樂趣?

袁鶴鳴在心裡腹誹,但麵上也不敢說。

至少在袁鶴鳴說完話前,正始帝並沒有抬頭,也沒有任何奇怪的征兆,隻聽得陛下似是歎息了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麼,那聲音裡帶著隱隱的陰鷙。

袁鶴鳴心頭一跳,就看著正始帝緩緩抬頭,露出一張陰沉的麵容。俊美的麵孔上,如同小山堆起的眉間充斥著暴戾和陰鬱。他的手,分明還是那麼細致地蓋上小人偶身上的衣物,嘴上,卻說著嗜血凶殘的話,“袁鶴鳴,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哪裡是尋不到罪魁禍首?放眼看去,不一個個都是嗎?”

袁鶴鳴起先還沒意識到正始帝在說什麼,待看到站在正始帝身後驟然煞白了臉色的劉昊後,他的心頭猛地狂跳起來,渾身瞬間如墜冰窖。

人人都是罪魁禍首,那也便是人人都該死。

袁鶴鳴麵上不顯,可實際上這濕熱的氣溫,已經讓他在這一驚一乍間,整個後背都擠出了汗。他深吸了口氣,力求平靜地說道:“陛下,此事牽連甚廣,若是要將所有人都一網打儘的話,何其難。”

正始帝陰鷙的眼神落在袁鶴鳴的身上,冰冷地說道:“有何難?一人說,那便捉一人,十人說,那便捉十人,百人如此,那便是百人。縱然千百人又如何?”那話裡透露出來的猙獰殺氣,讓正始帝身後的劉昊站不住了。

劉昊欠身說道:“陛下,這歌謠雖然是有些指代,可也沒有汙言穢語,隻是……”他猛地住了口,一個筆洗猛地在他的腳邊炸.開了碎片,如果換了個人,那正始帝要砸的,就是那個人的腦袋了。

正始帝幽幽地說道:“塞上兒郎千千萬,不如金鳳棲皇枝。如此詞句,是在嘲弄莫家,還是在嘲弄莫驚春?在他們眼中,是覺得莫家有今日的功勳,不是靠著莫家自己的本事,而是靠著莫驚春一路睡上來的?”帝王最後的那句話尤其難聽,即便正始帝的語氣並沒有變得激烈,可是這闔殿的人,卻猛地跪了下去。

劉昊的膝蓋跪倒在碎片上,得虧腿上的布料得用,這才被紮破衣裳,但也肯定是出血了。他忍著突突的疼痛,連聲說道:“陛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正始帝將桌上的東西掃落在地,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他冷冰冰如同毒蛇的視線掃過殿內這群跪下的人,語氣壓抑中透露出幾分難以掩蓋的凶暴毒辣,“不是這個意思?袁鶴鳴,你來說,他們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是什麼意思?”

袁鶴鳴在心裡叫苦連天,但也確實……

要說將這歌謠出去的人,全然沒有壞心,那也不可能。多的是隨口一說,隨便一聽的,也少不了那些帶著惡意扭曲的想法,故意散播的人。最是惡心的地方,就在於其沒有指名道姓,可是如果認真去想,其實一下子便能知道這指代的是誰。

莫驚春是他的朋友,袁鶴鳴清楚得很,他乃是高潔守禮的人。

莫說是那些惡心的想法,便是讓他知道這些侮辱莫家聲名的詞措,莫驚春怕是會默默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袁鶴鳴隻要一想到那些肮臟汙穢的看法落在他身上,就已然憤怒不已,更何況是陛下呢?

可是這種事情,並不隻能靠著簡單的堵住來預防。

如果那麼簡單的話,那從一開始,袁鶴鳴在得知此事就處理,而不是拖到現在。可是按著正始帝的態度,那特定也是不行的。如今傳唱著這歌謠的坊間百姓,知道的,不知道的,聽說過的,偶然聊過的人何其多,怎麼可能一個個抓出來?

而且又要如何分辨他們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隻是眼下在麵對正始帝的暴怒,袁鶴鳴也不敢將這些事情往外說,隻能苦逼地勸說著正始帝,“陛下,此事牽連這麼多人,不如還是從長計議,如果……”

他的話還沒說完,正始帝便冷漠打斷了袁鶴鳴的話,露出一個陰森扭曲的微笑,那像是充斥著無窮儘的黑暗,隻是不小心瞥見一眼,都會忍不住全身寒顫,隻覺得像是跌入了什麼可怕的煉獄。

正始帝:“爾等說得不錯,如果隻是壓下他們的口舌,那隻不過是一日,兩日的阻止,並不能徹底讓這件事結束,也不能讓流言不再繼續下去。如此,隻不過是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說出更多不該說的話罷了。”

帝王的話慢吞吞地說著,聽起來冷靜非常,可是落在他們的心中,卻是帶著可怖的偏執。

“在所有的分岔路口,都立起一根石柱。如果有一人說,那就殺了他們,將他們的皮剝下來,掛在上麵。一人說,就殺一人。百人說,就殺百人,千人說,那就殺儘千人。”正始帝冰冷的視線詭譎瘋狂,“京城是如此,天下更是如此,寡人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寡人殺的人多,還是脖子硬的人更多。”

“陛下!”

“陛下——”

“陛下,不可啊陛下——”

先後幾句話,幾乎是同時發出來的。

袁鶴鳴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可憐他本來就是個疲懶的性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裡被正始帝給盯上了,結果就被拖過來做這些凶殘的事情。雖然時日漸久,袁鶴鳴也逐漸清楚陛下是個瘋子,可再是瘋,有些事情還是不能越過線,如果之前正始帝還能勉強算是個好皇帝,在大部分百姓的眼中,還是個愛民的皇帝,可一旦做出如此惡行,那便會徹底冠上暴君的名頭!

袁鶴鳴從未知道自己的嘴皮子這麼溜,“陛下,在百姓的心中,您一直都是位好皇帝,如果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做事,您可要淪為羅刹惡鬼!眼下朝中還在打仗,這樣一來……”

“是什麼給了爾等,寡人在乎的妄念?”

正始帝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幾個,冰冷倨傲的眼神如同雪山風霜,毫無情緒,“寡人要做個好皇帝,隻是先帝希望,隻是因為夫子喜歡。百姓如何,天下如何,寡人死後,這個朝廷,這個天下會如何,誰人會在乎?”

他露出個瘋狂冰冷的獰笑。

“至少,寡人不在乎。”

袁鶴鳴和劉昊等人被趕了出來,可是他們也不敢走開,隻得跪在長樂宮外,袁鶴鳴還好些,劉昊倒是有些慘。

他的膝蓋本來就受傷了,眼下跪在外麵,這動也不敢動,這挺直的腰板,誰都比不得。

他們不敢走開,可也不敢再勸。

正始帝那瘋狂暴戾的脾氣一旦起來,當真是誰也勸說不得。

陛下在乎的人實在太少太少,一旦觸碰到逆鱗,便是要鬨到天翻地覆,也是毫不在乎。

誰人讓他痛,讓他不喜,他便要人死。

如正始帝所說,那些血淋淋的屠殺後,當然會無人敢言。

敢說,不過是因為有膽說。

那便殺得他們破膽,連想也不敢再想。

可那樣與家畜何異?

袁鶴鳴在心裡不期然閃過這個念頭,然後忍不住苦笑連連。

或許在陛下的心中,這兩者其實並沒有差彆。

陛下不管是看天,看地,看人,還是看著器物,眼神幾乎從來都沒有變化過。不管是活著的東西,還是死掉的東西,這兩者,在陛下的心中,究竟又有什麼差彆呢?

他們不敢動,就意味著連援軍也不敢去請。

此時此刻,能夠阻止陛下發瘋的人,唯獨兩個。

永壽宮的那位,眼下都還沒有趕來的話,那說明陛下已經將消息封鎖,就算是想要倚仗太後,此事也是難為。

可是太後都不知道這長樂宮發生的事情,那另外一個,可還是在宮外。

要期待莫驚春入宮,那還不如期待奇跡會發生。

袁鶴鳴隻覺大禍臨頭,事情已經迫在眉睫,箭在弦上,卻又無計可施。

他的心中滿是畏懼後怕。

忽而聽到宮道外一聲聲奇怪的聲響,聽起來像是烈馬馳跑在宮道上,由遠及近,嘶溜溜的嘶鳴聲響起,正是駿馬猛地頓下的尖銳聲。

隨後,便是一道略帶急促的清朗男聲,“臣,莫驚春求見陛下!”

那聲音略帶焦急,又有些許喘息。

卻是振聾發聵,宛如劈開這沉悶的天色,擲地有聲。

啪——

一聲古怪的脆響,一直醞釀許久的苦悶總算劈開天際,砸下傾盆的大雨。

跪在這場突如其來大雨中的袁鶴鳴愣住。

他被冰涼的雨水砸得有些發懵。

世間確有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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