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米利安再次醒來的時候, 恍如隔世。
過於激烈的情緒、宣泄深藏已久的怨恨、在死亡的麵前恐懼不前,這一切的一切仿佛已經透支了他的體力,令他從身體到靈魂都疲憊不堪,儘管意識已經恢複了清醒, 但卻連睜開眼睛的**都沒有。
——想必是已經被關起來了吧?最後那樣的表現,真是丟人啊……要是父親看到的話,或許都不想承認我這個兒子吧?
他捂住眼睛, 高大的身體忍不住蜷縮起來,先是壓抑的抽咽,不久之後就變成了痛哭。
比起複仇沒有成功的失落或者敵人抓住囚禁的絕望,反倒是最後的那一幕更讓他感到巨大的恥辱。他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清醒地認識到, 原來自己並非之前所以為的那麼勇敢,甚至也沒有那麼正義!
曾經,塞米利安隱藏在蘭蒂亞的陰影處攪弄風雲,看著帝國無數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被自己玩弄於鼓掌之間,看著那些人在失去金錢、失去地位、失去生命的時候展露出的種種醜態,塞米利安心中滿是輕蔑和嘲弄。但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一樣, 在死亡的威脅下同樣會像是個被嚇壞的小女孩一樣尖叫痛哭。
而在內心深處, 更讓他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麵對的是, 在自以為將要瀕臨死亡的時刻,他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對容遠的仇恨是那麼的虛浮,如同一棵在雲層紮根的樹木,自以為枝繁葉茂、根深蒂固, 但若是一陣大風吹散了雲,便會立刻全無憑依地墜落,在厚重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幾十年來,他深恨著容遠,把向容遠複仇當做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標。但實際上,隻是因為他無法承受失去家人的痛哭,而選擇將所有的負麵情緒轉嫁到一個可以仇恨的對象身上罷了。
——誰讓你那麼強呢?
你該為所有的不幸負責!
——誰讓你活下來了呢?
你該對所有的死者懺悔!
於是便把自己大半的人生都賠了進去,掌陰謀之事,行鬼蜮伎倆,甚至遺棄所愛,背叛信任,讓雙手沾滿鮮血,但卻用內心的痛苦掙紮為自己辯解,自以為是在犧牲,是負重前行,是與邪惡抗爭,但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你這輩子,都在做什麼啊?”
塞米利安問著自己,熱淚滾滾而下。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的眼淚已經乾涸、心若死灰一片麻木的時候,忽然發覺有個軟軟的東西碰了碰他的臉。
過了幾秒鐘,塞米利安遲鈍地睜開眼睛,便看到眼前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唰地躥了出去。
他眨眨眼睛,定睛一看,原來這裡是個山洞,而那影子是個渾身臟兮兮、腰上隻圍著一塊獸皮的小孩。那小孩披頭散發,赤著雙腳,身上的獸皮臟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隻手裡充滿戒備地拿著一根又尖又長的獸牙,黑黝黝的眼睛又害怕又好奇地看著他,嘴裡發出高昂地叫聲。
塞米利安還在發愣,便聽到一陣野獸嚎叫的聲音越來越近,隨後就有幾個外貌打扮跟那臟小孩一般無二、但是更加魁梧凶悍的成年人衝進來,他們手裡拿著木棒、木矛或者石頭一類的“武器”,瞪著眼睛看上去就像是要擇人而噬的凶獸,但卻並沒有傷害他,而是在他麵前手舞足蹈,發出各種怪叫。
塞米利安猜測這可能是他們溝通的方式,但他沒有興趣去了解,也不想跟他們交流。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被震驚完全脹滿,他目瞪口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地方?
這些原始人從哪兒冒出來的?
不要說塞米利安出生的蘭蒂亞帝國這個就算是在銀河係中也算是超級勢力的強大國家,即便是偌大的星際聯盟,即便是鐘吾星這種落後的地方,也找不出這樣原始到幾乎看不到文明痕跡的種族。
塞米利安推開山洞口圍著的原始人,幾步衝了出去。
山洞外,綠草如茵,卻遍布著牲畜的糞便。
二三十個隻圍著獸皮甚至什麼也沒穿的原始人,轉過頭來,好奇地對著他指指點點,嘴裡發出他聽不懂的怪異音節。
遠處,樹木如海,蒼茫而古老,隱約可以看到一些動物在樹林之間若隱若現,甚至還可以看到幾隻身軀龐大如小山的野獸緩緩地從森林中走過,偶爾有一隻仰頭叫了一聲,如同吹響了悠長嘹亮的號角。
沒有一株植物是他熟悉的。
沒有一種動物是他認識的。
塞米利安緩緩抬起頭,天空的顏色微微偏黃,即便是在正午熾熱的陽光下,也能看到遙遠天際懸浮著三顆巨大的衛星,甚至能隱約看到上麵因為地勢起伏而形成的陰影。
這不是他見過的、或者知道的任何一顆行星。
——這裡不是星際聯盟,應該是黑暗星域,是科技和文明的光芒都還沒有照耀到的陰影之處。
——不,想想鐘吾星吧!這裡甚至都可能不是銀河係!而是星係與星係之間某個孤懸在外的小恒星係。
塞米利安絕望地想。
忽然,他開始沿著山坡瘋狂地跑,邊跑邊大喊道:“容遠,你給我出來!”
“你出來!”
“你特麼地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把我送回去!你這混蛋!”
“我要回去!”
“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塞米利安剛開始衝出去的時候,周圍的原始人還緊張了一下。但等看到他隻是在山坡上亂跑亂叫以後,眾人似乎明白了什麼,指指腦袋,擺擺手,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神色。
然而塞米利安根本不在乎那些原始人怎麼看他,在他的眼中這些人跟野生動物差不多,都是沒有智慧也無法交流的野蠻生物。來自高等級文明的傲慢早就已經融入他的骨血,因此——人類做什麼事,需要考慮周圍螞蟻的看法嗎?
然而,不管他怎麼聲嘶力竭的喊叫、詛咒、辱罵、威脅、哀求,始終都得不到一絲半點的回應。一直到夜晚降臨,冰涼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子,一直奔跑的雙腿也因為酸痛無力而跪倒在地上,塞米利安終於清醒地、絕望地認識到——
容遠不會回應他了!
或許那個人把他扔下以後就返回鐘吾星了,隻把他永遠地流放在這片原始蒼莽的土地,以作為對他曾經所作所為的懲罰。
塞米利安現在已經懶得去思考這種輕而易舉跨越以光年為單位的空間距離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能力,他精疲力儘地跪在地上,嘶啞的嗓音竭儘全力地喊道:
“啊啊啊啊啊——”
幾個原始人中的成年男人拿著武器遠遠地跟在後麵保護他,即使雙方語言不通,但他們也能感受到那名奇怪年輕人身上散發的孤獨和絕望,看著他的眼中除了戒備,便是直白的憐憫和關切。
一陣風吹過,樹葉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山坡上,草葉低伏,隱藏在其中的昆蟲發出高高低低的鳴叫聲。
晨曦的第一縷光穿透黑暗照射而來,在幾人的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仿佛要延伸到世界的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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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陽光既不陰冷也不熾烈,微風帶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柔和地卷著蝴蝶在空中舞動,一棵大樹儘情地舒展著枝葉,樹下斑斕的光點和陰影交錯遊移。
這是再好不過的睡懶覺的天氣。黑發青年躺在樹下,渾身放鬆,酣然入睡。在他胸膛上,一隻拳頭大的小人側著臉四肢攤開趴在靠近心臟的地方,像是也睡得十分安然。
這時,不遠處傳來斷斷續續、嘶啞悲切的哭聲,如同初學者在拉一把音質低劣的二胡。那難聽的哭聲並不劇烈,卻仿佛浸滿了人世間所有的悲苦,苦得讓聽到的人也覺得眼裡嘴裡都滿是苦味。
睡在樹下的黑發青年眉頭跳了跳,忍耐片刻,豁然睜開了眼睛,俊美而年輕的臉上全是不滿!
趴在他身上的小不點早就已經坐了起來,側耳傾聽片刻,道:“那個,容遠……”
“彆說,我不聽!”容遠沒好氣地說:“世上悲慘的人多了,就算是聖母之光普照天下也管不了那麼多。更何況,我又不是聖母!”
他半坐起來,揚聲道:“喂,那邊的,你擾人清夢了,換個地方哭行嗎?”
豌豆緊張地握著小拳頭——它知道這個星球的文明程度不高,個體素質也有限,如果打架的話容遠肯定是不會輸的,但它就是克製不住地緊張。
——可能是因為……這一次它覺得他們並不占理吧?
那邊哭聲一滯,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再重新響起來,容遠滿意地點點頭,打了個哈欠,重新躺下睡著了。
夏日的午後,就算是淺眠也是極為舒服的。要不是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容遠還能睡得更久一些。
他半睜開一隻眼睛,眯著眼看去,見是一個渾身黑衣、滿麵風霜男人緩緩走過來,手裡還提著一把滿是猩紅血色的長劍。他的出現仿佛讓明媚的陽光都變得冷寂起來,渾身的煞氣和血腥味道讓豌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但看他的神色,讓人感覺宛如看到大寫的字幕——
“我怎麼活得這麼辛苦”、“我的人生全是悲劇”、“好絕望”、“不如死了算了”。
容遠掃了一眼這人頭上的功德值,懶得理他,閉上眼睛繼續睡。
但那男人卻像是衝著他來的。他直直地走過來,最後坐在了一個離容遠不遠不近的位置,雙手扶劍,身體也像他手中的劍一樣筆直,但卻給人一種搖搖欲墜、隨時會垮下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