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隻被種群驅逐的野獸,儘管表麵上依然做出頑強甚至凶狠的樣子,但實際上滿身都散發著無法抑製的悲涼無助,他無意識地尋找著歸宿,渴求著光明和溫暖,如同溺水的人在追尋一根漂浮的稻草,卻又似乎半隻腳已經踏進了無底深淵。
這顯然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放在容遠剛剛離開母星四處冒險的時候,他會很樂意聽一下這個人的故事。但現在,他自己的故事已經夠多夠離奇了,對彆人的故事實在沒多少興趣。
他隻想好好睡一覺。
但男人也不在乎他想不想聽,自顧自地問道:“你說……人為什麼要活著?”
“因為不想死。”容遠在昏昏欲睡中漫不經心地說。
“那……想死的人……是不是就該去死了?”男人看著手中的劍,輕聲道。
他那副模樣,仿佛隻要容遠說一個“是”,他就能立刻抹了脖子。
容遠歎氣——難道我長得很像知心哥哥的樣子嗎?
他其實真的很困,很想說“拜托你死遠點吧”,但一個人的死如果是因為他在背後推了最後一把,也會讓他感到無法接受。
尤其是這個人的眼神總讓他想到一個朋友,那個曾經站在教學樓的樓頂上準備跳下去的胖乎乎的小姑娘。雖然兩人的差彆其實很大,但那種彌漫的孤寂和絕望卻是相同的。
於是他稍微認真了點,翻了個身,雙手墊在腦後看著頭頂將單一的綠色映射出千百種姿態的樹葉,想了片刻說:“通常來說,我認為一個人如果想死,是因為他看到的世界太小了。”
男人有些意外,轉頭看著他。
“你看,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能會因為不想剪頭發而跳樓。”
“但等她二十多歲的時候,頭發剪不剪都隨意了,但卻會因為失戀而跳樓。”
“到她三四十歲的時候,多半會發現愛情隻是泡沫,茶米油鹽才是生活的真諦,然後她會因為失去財富而跳樓。”
“如果她能活到六七十歲,世界上就沒有多少事情能讓她跳樓了……哪怕家庭破碎、親人離散、孤苦伶仃、甚至世界末日,她都會堅強地熬下去,直到冷酷的現實迫使她生命結束為止。”
“當然,隻是大概率如此,不排除個彆現象。”
“不過……經曆多了,看到的世界廣闊了,自然會覺得過去讓自己痛不欲生的事可能隻是生命長河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泡沫,隻要活著,總能碰到更多更好的事。”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問:“為什麼都是跳樓?”
這個問題並非無厘頭,而是因為這個世界比較原始,建築水平不高,就算是在大城市裡樓層也多半都比較矮。所以除非頭朝下,跳樓是不會死的,多半隻是摔斷腿。
容遠也知道這個情況,他雖然無意宣傳自己外星來客的身份,但也懶得以謊言去遮掩,所以他懶洋洋地說:“在我們那兒,樓很高,也很多。”
男人用複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來你來自一個很好的地方,比這裡繁華,也比這裡和平。”頓了頓,他又說:“而且……你一定不曾失去過重要之物、心愛之人。”
容遠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心說誰說我沒有?隻是你不知道我的經曆。但他懶得爭辯,便也隨他這麼想了。
男人站起來,眺望遠處。
視線所及之處,有茫茫如海的草地,縱橫如棋盤的田野,天藍似洗,雲白如錦,放眼望去,儘是祥和美好。
但他很清楚,這樣美麗安詳的景象隻是表象。在這片安靜的偏僻山穀之外,是連年的戰爭、數不儘的苛捐雜稅、貴胄官員無所不用其極的貪婪盤剝,就算是在底層掙紮的小人物,也並沒有傳記中的淳樸、熱血或者真誠,隻有相互傾軋、欺騙、背叛、利用,從同樣苦難的人身上撕扯血肉的陰狠毒辣。
這是個腐朽糜爛的世界。就算他能仗劍斬天下,也斬不儘人內心無窮無儘的惡念。
這裡的人,從還不會走路說話的時候就學會了掠奪,也學會了失去。絕不會有十幾二十多歲的姑娘還會因為頭發或者愛情尋死覓活的事,因為她們肯定早就已經習慣了更多更殘酷的現實。
那樣的世界,聽上去太溫柔、太美好也太脆弱了,就像是這個奇怪的年輕人做了白日夢以後的胡編亂造。但不知道為什麼,男人卻自然而然地相信了,沒有半點懷疑。
他轉頭看向容遠。這個年輕人就算隻是閒適地躺在地上,也透露出一種從骨子裡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東西,或許這正是他選擇相信的原因。
那雙眼睛,沒有算計,不見陰霾,滿滿的都是幾乎要溢出來的朝氣和希望,意氣風發!
看到這樣的眼睛,這樣的人,聽聞還有那般美好的世界,就算是他那幾乎冰冷將死的靈魂也為之產生了小小的顫動。他沉默許久,忽然問道:“你覺得……我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嗎?”
頓了頓,他又問:“……我可以嗎?”
語氣中,有著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卑微和顫抖。
容遠怔了怔,看了他一眼,盤腿坐在地上,認真地思考起來。
自從進入星際之後,他的船上隻偶然搭乘過臨時救助的人,但除了艾米瑞達之外從沒有彆的固定的乘員。
一方麵,他自身有很多的秘密,就算是艾米瑞達也不清楚。但身邊的人如果多了,難免有暴露的時候。
另一方麵,他本人也不是多麼愛熱鬨的性子,或者說,他討厭喧鬨和群聚,也下意識地不希望再有帕寇那樣的悲劇在熟悉的人身上發生。
身為《功德簿》契約者的代價之一,就是他的身邊更容易聚集惡念和不幸,因此,長久留在他身邊的人遇到危險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但這一刻,容遠卻感到無法拒絕。
或許是因為,兩三人的星際航行還是太孤獨,就算是安靜害羞的艾米瑞達也經常流露出對社交的渴望;
或許是因為,麵前這個人就算看到了豌豆,就算聽到了仿佛謊言的話,也沒有質疑,沒有追問,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抱以毫無保留的信任並認真地思考。因此儘管他渾身都散發著負能量,卻不會把這種情緒傳遞給其他人,跟他相處並不會讓人感到負擔,反而很輕鬆,也很舒適;
或許是因為,他心裡也是明白,讓麵前這樣的男人壓抑不住失聲痛哭的,必然是極為痛苦的經曆,他不想問,卻不是不明白,也不忍斬斷他的希望和祈求;
更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神——就像是他自己選擇走進了腐臭的沼澤,安靜地看著自己被一點點地吞沒,卻在將要沒頂的時候,對沼澤邊旁觀的人伸出了手!
那種不自覺的掙紮和求救,那種在無聲中的絕望呐喊,容遠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猶豫片刻,放棄似的吐出一口氣,說:“我討厭做飯,也懶得學,要是你會做飯的話……唔,我的船上倒是還缺一個廚子。”
男人眼睛亮了亮,帶著幾分高興和放鬆說:“我也隻會做一點簡單的,不過我可以學。”
“恩。”容遠點點頭,站起來,微眯著眼睛,帶著幾分威懾,緩緩道:“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我現在還可以給你一個後悔的機會,但若是之後你再背叛的話……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後果的。”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男人篤定地說:“對了,我叫巴拉比,小兄弟,你叫什麼?”
“容遠。不過你要叫我船長。”
“是,船長,請多指教。”巴拉比灑脫地將曾經視若生命的劍扔在地上,從此以後,他的雙手隻會拿鍋和鏟子了。
“對了,船長。”巴拉比仿佛被感染了幾分活力,他好奇地問:“我們的船大嗎?是雙桅帆船嗎?船長的家鄉,難道是在大海的另一邊?”
“相信我,你將要看到的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廣闊得多。至於我們的船嘛……”他咧嘴笑了一下,有些不懷好意的樣子,“哈,你看見就知道了。”
………………………………………………
“容遠,容遠!”
容遠睜開眼睛,見豌豆坐在他的肩膀上晃著他,小臉上滿是擔憂。
“嗯?”容遠發出一個疑問的鼻音。
“你怎麼了?是……是在想之前塞米利安說的話嗎?”豌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沒有。”容遠說:“隻是做了一個夢。”
豌豆身體前傾,小手輕輕摸了摸他的眉角,輕聲問:“是很難過的夢嗎?”
“唔……”容遠側頭看著窗外的陽光,輕輕笑了笑。
“不,是個很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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