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睜開眼睛的時候,周遭一片漆黑,附近會反光的隻有了然大師那顆光頭。
他剛一動,狼狽不堪的徐令就撲了過來,大呼小叫道:“王爺!王爺您可醒了!王爺您還認識我嗎?王爺……”
沒嚷嚷完,徐大人自己先哽咽起來,他對著長庚孝子賢孫似的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不料越抹越多,最後乾脆自己坐在一邊嗷嗷地哭了起來。
長庚:“……”
這穿耳魔音與他家顧將軍的笛聲很有異曲同工之妙,長庚耳畔被他震得嗡嗡直響,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了然大師是個啞巴。
而啞巴不但不會聒噪,還十分體貼地將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徐大人勸住了。
他湊近了衝長庚比劃道:“此地靠近江北大營,十分安全,木鳥放出去了,孫大哥手下那位小兄弟也已經想辦法帶著王爺的信物接觸江北大營了,倘若不出意外,鐘將軍很快就能找過來,王爺放心。”
和尚雖然時常裝神弄鬼又不愛洗澡,但不愧是臨淵閣高徒,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裡,總有那麼兩天能靠得住。
長庚有些吃力地點了一下頭,深刻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陰溝裡翻船”,忍不住想苦笑。
那日長庚將侍衛甩下後,便帶著徐令隻身前往沙海幫,可惜運氣不太好,來得很不是時候。
他們前腳剛跟著孫老板來到沙海幫的分舵,正在去總壇的半路上,那廂烏合之眾一樣的叛軍已經傾巢而出了,正好和他們走了個對頭。
其實及至此時,長庚心裡雖然“咯噔”一下,但也並沒有太緊張。
憑他此時對江北環境的了解,這場叛亂並未出乎他的意料——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咬人,誰都知道造反是殺頭誅九族的大罪,可是倘若九族儘去,自己朝不保夕,根本連活都活不下去了,那還能怎麼樣呢?窩囊死也是死,事敗抓去殺頭,反正也不可能殺兩遍,那還不如揭竿而起,起碼死得其所、青史留名了。
江北逃出來的流民確乎已經到了要反的境地。
不過長庚也不是神仙,他能推斷出流民很可能有這麼一出,但不可能知道人家打算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造反。不過當時,長庚也隻是感覺自己來得不巧而已,雁王什麼風浪沒經曆過?他並沒想過自己可能會控製不住局麵。
長庚心裡有數,這種被活活逼出來的暴民叛亂並不難解決。
一來,朝廷和造反的人都知道,紫流金時代打仗,不是靠二三高手十步殺一人就能打出什麼名堂的——火機鋼甲才是關鍵,就算是絕代名將在彈儘糧絕時也翻不出花來。沙海幫這種江湖匪幫哪怕做得再大,隻要沒有火機鋼甲和自己的紫流金來源,也絕不是江北大營的對手。
他們逼不得已造反,無外乎是為了向朝廷討一條活路而已。
這條活路長庚來之前就已經替他們準備好了,再悍不畏死的人也會留戀一線生機,有了這一線生機,誰願意跟江北大營硬碰?誰願意當雞蛋去碰石頭?
帶長庚他們入沙海幫的孫老板雖然說話難聽、態度奇差,但是個明白人,行事也不魯莽,眼看幫內這陣仗,當機立斷瞞下了長庚和徐令的身份——在這種群情激奮的情況下,天上掉下一個雁王爺不但不能安人心,反而會點燃叛軍的怒火,倘若真有不長眼的不分青紅皂白扣下雁王要挾江北大營,那雙方就真不好收場了。
孫老板本人和長庚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都不想用這些可憐人的命白白的去填江北大營那本該對準洋人的炮口——就為了讓朝廷聽一個聲嘶力竭的響。
因此長庚和徐令依然假裝是南方來的義商,孫老板幫著遮掩,同時,一直在江北混在流民中普度眾生的了然和尚也恰好在沙海幫中,借著了然之前建立的關係,他們很順利的和叛軍首領階層接觸起來。
眾所周知,雁王有一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三寸不爛之舌,除了麵對顧昀時總是發揮失常,其他時候戰鬥力卓絕。隻要他肯,糊弄誰都一糊弄一個準,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長庚已經基本控製住了局麵,本來幫內群情激奮,後來眾人已經能坐下來權衡利弊了。
沙海幫包括孫老板在內的“四大王”,除了一個跟朝廷不共戴天的刺頭,其他三個都被長庚說動了,願意先派人試著和朝廷接觸。
但是就在這時候,本來一直隻是在暗中搜索雁王下落的江北大營突然動了,氣氛陡然再次緊張。
長庚知道,恐怕假雁王已經到了京城,那頭東窗事發,自己在揚州失蹤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涉及親王,江北大營不得不由暗轉明,做出態度。
長庚一方麵安撫著沙海幫的叛軍,一方麵親自擬了一封折子,想讓江北大營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省得他功虧一簣。
誰知道這時出了岔子。
天有不測風雲,人倒黴的時候正經是喝涼水都塞牙,雁王一行自打進了匪窩開始就沒順利過——沙海幫密謀叛亂後,為了安全起見,實行狡兔三窟策略,十天半月就更換一次總壇地點,此時,總壇正好搬到了江北的一團小丘陵中間,背靠著一座礦山——江北一帶這樣的礦山不算十分稀有,倘若此時長庚身邊有個術業有專攻的長臂師,就會提醒他注意這些小礦山,因為靠山的地方木鳥很可能飛不出去。
有些礦山會讓司南等物也失效,那臨淵木鳥縱然做得精巧,核心其實不過是腹中特殊的磁石,能和臨淵閣人隨身帶的磁石建立聯係,木鳥隻有飛在空中的情況下才能通過高度或者繞開乾擾,沒放飛的時候,在這種礦山上轉一圈,所有木鳥腹中磁石立刻都得廢。
鳥飛不出去,沒轍,長庚隻好用了個笨辦法——讓了然和尚親自跑腿去傳信,傳出去的信就是顧昀的親衛送到京城裡的那一封。
誰知這時候又出了岔子。
四個叛軍首領普遍沒讀過幾天書,欣賞水平十分接近愛在城隍廟裡聽話本書的老農,分彆以“天地人鬼”自稱,什麼“天王”“地王”的,叫起來分外讓人起雞皮疙瘩。
孫老板是“人王”,其中的“天王”就是那個格外窮凶極惡、跟朝廷有深仇大恨的刺頭。
刺頭本來說話算數,大家都要跟著他造反,突然莫名從老大變成了頑固少數派,仔細一琢磨,他認為是孫老板這個始終不願意對抗江北大營的“人王”出了問題,於是對“貪生怕死”的孫老板起了芥蒂,買通了孫老板身邊一個心腹手下,準備要抓孫老板的小辮子,整死他。
結果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巧,這被買通的人蹲點蹲了五六天,孫老板的小辮子沒抓住,卻看見了了然那和尚深夜鬼鬼祟祟地離開總壇,跟朝廷的人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