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4日番外二(1 / 2)

殺破狼 priest 18930 字 4個月前

顧昀語儘詞窮,有心想張手將他抱過來,拉了兩下沒拉動,隻好默默地坐在一邊不敢吭聲,等長庚把十多年的委屈一口氣都哭出來。

然而新皇恐怕是命不好,哭一場都不能哭個儘興,還沒等他哭到筋疲力儘,外麵便響起了一聲炮響,整個中軍帥帳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接著是巨大的鷹翼劃過天空的尖鳴由遠及近,長庚隻來得及背過身去,一個鷹甲傳令兵便闖了進來:“大帥,鐵柵欄破了,西洋人已入包圍圈!”

顧昀的指尖上還沾著長庚的眼淚,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根手指收緊了手心,淡定地點了點頭:“知道了,按計劃壓住了就是。”

傳令兵腳尖堪堪觸了片刻的地,轉身又飛走。

長庚這才轉過臉來看著他,臉上淚痕未乾,怎麼看怎麼委屈,顧昀最受不了這種表情,當場滾地繳械,柔聲哄道:“長庚來,我給你擦擦眼淚。”

長庚:“你的花言巧語呢?”

顧昀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從善如流地將聲音壓低了些許:“心肝過來,我給你把眼淚舔乾淨。”

長庚:“……”

他一時有點氣蒙了,沒接上話。

可是就這麼一愣神的光景,顧昀居然吃力地扶著床邊爬起來了,他腰上幾乎吃不住力,起來的時候腿間的鋼板重重地撞在了小榻邊上,脖筋從領口的繃帶中突兀地立起,披散的頭發越過肩頭,穿過琉璃鏡的長鏈。

長庚:“你乾什麼!”

他一步上前,想伸手按住顧昀,顧昀卻順勢將他摟了個滿懷。

顧昀這麼一動,額角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長庚身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硌人的鋼板格外礙事地擋在兩人中間。他舒了口氣,輕輕地閉上眼睛,撫過長庚緊繃的脊背,低聲道:“給我抱一會,太想你了。然後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好不好?”

長庚剛剛平靜的鼻子一瞬間又有點發酸,不受控製地攬住顧昀的腰,感覺他餘出來的衣帶絕不止信中夾雜的短短一截:“我……”

他剛說一個字,聲音很快淹沒在了一陣喪心病狂的炮火聲裡,再次被打斷。

顧昀微微側過臉,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居然真的說話算話,順著他方才的淚痕一路流連下來,最後停留在了略帶淚水味道的嘴唇上,長庚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不知是疼是氣還是激動的,顧昀停頓了一下,舌尖撬開他的唇縫。

長庚扶著他側腰的手驀地收緊——

……可惜還沒嘗到甜頭,外麵又一聲刺耳到半聾都能聽見的鷹唳。

長庚:“……”

這還有完沒完了!

兩軍陣前,那麼多精兵良將,整個大梁新生代的名將幾乎都聚集在這一戰裡,這幫混蛋玩意非得什麼事都來帥帳請示一下嗎?

這種時候,陛下居然一點也沒考慮他在炮火喧天裡拽著四境主帥連哭帶鬨地偷情有什麼不對。

玄鷹飛奔進來:“大帥,西洋軍見勢不對,正準備溜了!沈將軍用海烏賊截住了敵軍主艦,何將軍問大批玄鷹何時出動?”

顧昀輕輕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再等一等,等他們主艦放出殺手鐧的時候。”

玄鷹忙應了一聲,轉身呼嘯而去。

剩下兩人頗為尷尬地對視一眼,長庚心跳還沒平複下來,無奈極了,隻好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

他半扶半抱地將顧昀放到了榻上,拉過毯子蓋好,從懷中取出顧昀寄給他的一小截衣料,又從荷包裡摸出針線——線的顏色都是和那塊青色布衣搭配好的,可見是有備而來。他拉過顧昀的一帶,仔細一翻,果然一端被人簡單粗暴地撤下了一個邊,線頭亂飛,顯得格外破爛。

長庚無奈道:“大帥每天就穿著這種破衣爛衫四處亂晃嗎?”

“不是,”顧昀眯著眼睛仔細辨認著他的唇語,低聲笑道,“今天碰巧穿了這件,大概是做夢的時候心有靈犀,知道今天有陛下親自來給臣縫衣服。”

長庚手上的動作一頓,然而不等他抬眼看顧昀的表情,一隻手就落在了他臉上,手指溫柔地順著他的下頜往耳根的方向滑過去:“苦不苦?”

長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感覺方才那場痛苦太激烈,眼眶今天可能要決堤,那人說了三個字就又差點把他的眼淚榨出來:“你疼不疼?”

他以為顧昀不會回答,誰知顧昀沉默了片刻之後,竟然坦然道:“疼得厲害,經常會睡不著覺。”

長庚手一顫,被針紮了一下。

顧昀又道:“沒有看見你哭的時候疼,我能做一輩子噩夢。”

長庚:“……”

他從小就分不出顧昀哪句是漫不經心的真心話,哪句是在一本正經地哄他,於是隻好一概當真了聽,整個人都被他三言兩語泡軟了。

顧昀:“烏爾骨去了不少對吧?陳姑娘把你照顧的不錯——這場仗不會出意外的,敵軍這回傾巢出動開進我們的埋伏圈,一旦入斛,就會有大批海烏賊針對他們的主艦,那主艦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危機時機動性跟不上,西洋教皇被逼到極致,就會……”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地動山搖的轟鳴打斷,顧昀雖然聽不特彆清楚,但是感覺到了床榻的震動,顧昀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靜靜地等了足有一刻地工夫,那陣震顫才逐漸平息,他這才補上自己的話:“就會把他那主艦烏龜殼下藏的重炮全搬出來,想要強行突破。西洋主艦上攜帶了大批的紫流金和彈藥,然而臨陣時很少露出真容,我們從很多角度分析了很久,猜測一來是因為消耗不起,二來是因為主艦一旦投入戰鬥,立刻就無法兼顧依附於它的整個海蛟戰艦隊——”

玄鷹落了下來,呈上了第三封戰報:“大帥,西洋逐漸確實有那個問題,沈將軍已經趁亂包抄過去了,方才混亂中西洋水軍失序,近半數沉沒!玄鷹已經準備追擊……”

他話沒說完,一聲近乎震耳欲聾的鷹唳劃過長天而至,那是數萬隻天空殺手迎風舉翼的聲音。

顧昀轉向長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軍是怎麼收複江南的嗎?”

當他條分縷析地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就仿佛不是一個隻能躺在病榻上的傷患,又成了那個獨闖魏王叛軍、力壓西南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將軍。

長庚正色回道:“我大將軍一言九鼎,戰無不勝。”

兩江駐地居然有一艘防禦級彆很高的紅頭鳶,長庚扶著顧昀上去,紅頭鳶自帥帳往上緩緩升起,垂下的千裡眼能將整個戰場儘收眼底——碧海生濤,鐵艦如蛟,橫行入海,八方煙火——

西洋海軍負隅頑抗了兩個多時辰,終於無以為繼,千瘡百孔的主艦卷起七零八落的戰艦倉皇往東瀛海的方向奔逃.

三路大梁水軍狂追不舍,無視“大梁水軍打不了遠海戰”的流言蜚語,整整一宿,悍然闖入東瀛海域。

撐完全場的顧昀微笑起來。

東瀛,是最後一站。

西洋軍邊撤退邊向東瀛人連發了四道請求支援信,全部石沉大海,而就在他們被窮追不舍的大梁水軍追入東瀛海域之後,西洋人驚愕地發現一隊整肅的東瀛海蛟戰艦擋在了麵前——那些海蛟還是當年他們帶來給這些倭寇的!

雙方迅速彼此逼近,西洋軍旗語打得快要翻進水裡,然而“友軍”毫無反應,隻傳來一聲嘶啞悠長的號令——

所有的東瀛戰艦炮口對準了昔日鼎力扶植的盟友。

“轟”——

海上生出一輪血紅的落日,似乎是一個亂世塵埃落定的尾聲。

顧昀在遠海爆出的火花中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全程撐了下來,身體實在有點透支,疲憊得仿佛倒頭就能睡過去,長庚卻忽然俯下/身,扳過他的下巴,問道:“你說有一個私願,上一封信寫不下了,下次再告訴我,是什麼?”

顧昀笑了起來。

長庚不依不饒道:“到底是什麼?”

顧昀拉過他,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給你……一生到老。”

長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氣,半晌才緩過來:“這是你說的,大將軍一言九鼎……”

顧昀接道:“戰無不勝。”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從彼此試探、決戰到最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盤踞整個東海數年的西洋水軍潰不成軍。

顧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新皇強行帶回京城休養。

十六天後,鐵軌線正式連通,縱貫南北的大命脈落成,大批的鋼甲火機紫流金得以在第一時間南下,兩江駐軍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陸軍由沈易擔總調度,橫掃占據南半個江山的西洋駐軍。

沒有了強大水軍與國內支援的西洋駐軍好像被秋風席卷的落葉,脆弱的戰線崩得一潰千裡,陸地戰爭僅僅持續了兩個月,當年五月初,西洋聯軍就正式投降,大批俘虜被扣留在大梁國內,包括教皇本人。

聖地礙於顏麵,不得不派人交涉議和,以一紙賠款協議告終,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至此,南半江山陰雲散儘,年複年年,江南又會飄出新種的桂花香味。

據說風燭殘年的教皇在返回故土的半路上就死了,不知是自然死亡還是被人暗殺——然而已經都不重要了。

曾經的雁親王李旻正式登基即位,擬於次年改元為“太始”。

登基伊始,新皇便下旨令先帝之子女不必搬出宮,不改立儲君,不收軍權,玄鐵虎符依然在顧昀手中,與他坐鎮京城、隨時調配四境的權力,同時,昔日的玄鐵三部打散後編入各地駐軍,在狼煙中成長起來的一批悍勇之將接過先人遺訓,駐守四方。

太始帝在位一十八年,始終以“代皇帝”自居,親自頒發了一係列憲令,從自己這位“代皇帝”限製到文武百官乃至於天下黔首,是套一視同仁的權責範製,以便時時自省。

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推開上千年的沉屙與迷霧,緩緩而行。

一個時代的落幕,總是另一個時代的起點。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感謝諸位捧場~

剩下關於顧帥的耳目、沈先生的婚事等細枝末節的故事番外來講~

番外不日更,更新在本章或是上一章的作者有話說裡(有時候同一章更改次數太多會出現打不開的情況),請諸位隨時關注最新更新的章節,每次更新我會標明日期

再次感謝=w=

番外一 魂歸故裡

長庚在夢裡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著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還有血的鹹腥,還有乾草的土腥味。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一個破舊的背簍裡,隨著女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顛簸著。

胡格爾有一頭烏雲似的長發,可惜身體太過瘦削,顯得頭有點大,像個支楞八叉的骨頭架子堆起來的人,她在亂葬崗一樣的山匪窩裡獨自一人穿過,嘴裡哼唱著蠻族的小調。

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正好對上長庚,長庚本能地收縮了一下,即便他已經長大成人、堅不可摧,這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能傷害他,他對她有種骨子裡的恐懼。

然而她隻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並沒有動手,她臉上沾著血跡,嘴唇蒼白,神色木然,整個神魂都蜷縮在那雙眼睛裡,那眼睛看起來像是藏著驚濤駭浪的兩片暗礁海。

而後胡格爾輕輕地歎了口氣,也看不出很瘋,然後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長庚的頭上摸了一下,口中換了另一個小調——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東方語言不通,然而母親哼來哄幼兒睡覺的小曲卻都大同小異,長庚有些驚詫,他從不知自己的記憶裡還有這一幕。

她背著他走過一段仿佛漫長無邊的死亡之路,然後停在山腳下,山在身後悄無聲息地著著大火,濃煙向天,怨魂沉地,胡格爾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坐在路邊歇腳,將小小的長庚從背簍裡拎了出來。

長庚下意識地掙動著,胡格爾雙手將他舉到麵前,盯著他的臉,不知在看什麼人,臉上忽然現出一點說不出的惆悵與柔情,她將小長庚放在自己的膝頭,輕輕地用手指描繪著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後俯下/身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長庚沒敢眨眼,看見那異族女子的睫毛濃密如蝶翼,微微顫抖的時候,好像隨時準備飛揚上天。然後她毫無預兆地流下眼淚來,輕聲說道:“你怎麼生在這裡呀,孩子?是天把你發配來受罪的嗎?”

長庚透過多年的回憶看著她,當她把那雙削瘦見骨的手卡到他脖頸間的時候,他心裡忽然很平靜,不知怎麼就不害怕這個女人了。

當她哭著想要掐死他的時候,她那沾滿了人血的雙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溫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鬆開了卡在長庚脖子上的手,將一口氣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嚨裡,眼神卻冷酷了下來。

每一次擦乾眼淚,她都好像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從身體裡蒸發出去了,越來越冷漠,和小長庚越來越相安無事。

長庚跟著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爾無意中看到了長庚的腳,她忽然麵露驚駭,雙手捂住臉,倒退了幾步,在小小的男孩無措的目光下崩潰似的蜷縮成一團,痛哭起來,夢裡的長庚低頭看自己的腳,他發現他的腳趾正在奇跡般地自我修複……

什麼叫“自我修複”呢?

長庚艱難地回憶了片刻,然後清晰的夢境突然將早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找回來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該有記憶的年歲的事,那時他的腳趾確實有一隻先天不足,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長好了。

烏爾骨身上會逐漸體現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征。

長好的腳趾給了胡格爾極大的刺激,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製成了烏爾骨,而那個孩子的特征開始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這個合而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體現出來。

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時,很容易做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隻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淩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衝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裡。

胡格爾發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障似的反複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整隻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沒事,都過去了,不疼。”

長庚茫然抬頭,隻見周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然而衣衫依然襤褸,遍體依然是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裡,關外孤絕無緣之地中,他眯起眼睛,看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隻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後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隻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仿佛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外與群狼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後,胡格爾穿著她死前的那條鵝黃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發,默默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