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女,渾身淺色的衣服上都濺著星星點點的、深紅色的血跡,那張白皙而精致的臉上也有一道道血痕;她的耳朵甚至還在向外滲血,表情中卻似乎對這些疼痛置若罔聞。她的十根手指上纏滿了銀色的、閃爍著金屬般冰冷的光芒的絲線,而正是那些絲線,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地纏繞著。無數的影子盤旋在她的周圍,那些詭異的、向下滴落著黑泥的生物,竟對她隱隱約約有幾分簇擁臣服之意。
她……她到底是……
眼前這個看起來那樣脆弱溫和的少女,剛剛……剛剛用那些絲線,割下了他的兩根手指。
“你用哪根手指碰的她們,嗯?”少女動了動嘴唇,身後的影子隨著她的話語浮動著身形。無數種聲音夾雜在一起,仿佛在黑暗中有無數雙嘴張開,無數雙眼睛睜開,無數個人用怨毒的目光注視著他,“不過……”
“這個問題,也沒必要多問什麼了。”
“呃啊啊啊……!”
賈洪斌發出了一連串已經不像是人類會發出的慘叫聲,更像是某種動物臨死前的悲鳴。難以表述的劇痛將他整個人攝住,他親眼看見自己的鮮血在空中升起,伴隨著鮮血腥臭的味道、熱意以及那種整個人幾乎都被撕裂般的痛楚,他感覺到那些絲線齊齊收緊,竟徑直將他十根手指都連根切斷了。
“你這是殺人……殺人……!你這個魔鬼……你到底……!”
他斷斷續續地哀嚎著,不斷地在地上打著滾。他的大腦在劇痛下變得格外清醒,感覺到自己好像在什麼東西上翻滾著。
柔韌的、厚重的……一層層的……
他忽然明白那是什麼了。
那是眼前這個少女指尖的……絲線。
他仿佛是一隻誤入蜘蛛巢穴、跌入一隻厚密的蜘蛛網的獵物,不斷地在網上掙紮、哀鳴。
“又在露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了嗎?”少女搖了搖頭,俯下來身看向他。放在平時,若是有一位這樣年輕而美麗的女孩主動靠近,賈洪斌得不定要多麼得意地在心中如何盤算;然而現在,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中隻有一陣陣濃重的恐懼。
“你清醒一點……”他感覺到少女呼吸時帶起的陣陣的熱氣吹動著他耳邊的寒毛,他的心中卻生不起一絲一毫旖旎的想法,“……我這不是殺人。”
“你已經死了。”
無數張嘴齊齊張開,重複著少女直起身時說出的那句話。
“你早就被梅如雲殺死了。靈魂困在這裡,經曆著她曾經經曆的一切……”
“……永世不得超生。”
他對這位少女最後的印象中,看到了她的十指同時向內收緊。伴隨著還未傳遞到大腦的疼痛,他看到那些影子貪婪而瘋狂地向他撲過來。理智在劇痛與聽到真相時的震驚中迅速回籠,他感覺自己的臉在被什麼東西啃食著。一陣陣的劇痛撕咬著他的靈魂,他也看到自己原本視野中的景象在迅速地改變。
漆著白漆的牆皮迅速地、一層層地向下剝落;原本明亮的燈泡,變成了一隻隻黃澄澄的、渾濁的、滿是惡意的眼睛。平整的大理石磚石地板凸起,一道道深紅色的血跡和一塊塊仿佛是人體組織般的碎片散落在地麵上。黑板上好像寫著什麼東西,但他已經沒有辦法明白了。
“吱呀”一聲,教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瘦削的、垂著頭的女孩的身影慢慢走入。那些影子仍圍在他的身邊啃食著他的身體,而新進來的女孩卻對這些恐怖的怪物沒有一絲恐懼的心理。
她一言不發地走向講台。她的步伐很慢,身形也那樣瘦削;但當她距離賈洪斌隻有幾米的時候,他忽然如此驚恐地、劇烈地掙紮了起來。他拚儘全力地想要發出呼救聲,卻發現自己的嘴巴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走進來、一直垂著頭的少女忽然發出了一串笑聲。她的聲音越來越淒厲,那笑聲到最後甚至仿佛是在泣血般。她走上了講台,而那些影子對她置若罔聞。不像是對上一名女孩那樣追隨的態度,對眼前垂著頭的少女,更像是“同類”。
隨著少女的靠近,賈洪斌掙紮的力度愈發瘋狂。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渾濁而肮臟的眼眶中流出,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球向外用力地凸出,那顆頭顱不斷地搖晃著,仿佛在乞求著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陣的劇痛傳來,原本恐懼著死亡的賈洪斌,隨著記憶的不斷複蘇,竟如此希冀著死亡帶來的解脫。那張臉離他越來越近,他下意識地想要閉上眼睛,卻被人粗暴地直接扒開了眼皮。
黑色的長發被撩起,那張他畢生都不會忘記的臉映入了他的眼簾。
……是梅如雲。
“等等……!”
曲月的瞳孔瞬間放大,伴隨著太陽穴處傳來的一陣劇痛乍然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布滿如同蜘蛛網的裂縫般的天花板、幾根正明明滅滅的照明燈管,以及……
以及那雙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赤紅色的梅花瞳。
是胡桃……
她回來了。
“沒事的。”胡桃抱著她靠在一麵相對乾淨的牆上,瘦削的身體向她源源不斷地傳遞著來自同伴的溫暖,“已經安全了。”
“我看到……”曲月急於和胡桃說明她看到的景象,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胡桃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直古靈精怪的往生堂堂主此時卻顯得那樣嚴肅而溫柔。
“曲月,休息一下。”她聲音溫柔而堅定,“……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休息一下,然後再說。”
等到曲月的氣息終於均勻了下去,胡桃才扶著她坐直了身體,聽她講述了剛剛發生的事。
曲月顫抖著嘴唇:“胡桃,我……我殺了人,是嗎……?”
“沒有。”胡桃的聲音很溫柔,“你沒有殺人,曲月。他已經死了,變成怪物了。不管他到底是什麼、曾經是什麼,梅如雲都將他囚禁在這裡不斷折磨……亦或是被自己的回憶不斷折磨。無論如何,他早就不是人了。”
她的聲音頓了頓:“而且……你做的是一件正確的事情,曲月。戰鬥是件麻煩事,對我來說,它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用手段來達到目的,用戰鬥來維護不願讓步的東西。就這方麵而言,我和你是一樣的。就算是我也不會比你做的更好了。不管過去的記憶有多麼慘痛、多麼令人難以忘懷,人……總還是要向前走的。”
等曲月真正平靜下來,胡桃攙扶著她走向了講台。按照胡桃敘述的順序,當時她們跌入了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的邊界,而趕過來發現她們竟然直接把賈洪斌靈魂拽出來的梅如雲陷入了狂怒,開始攻擊她們。雖然在邊界中一切都變得模糊、不確定而危險,但也正因為是邊界,她們才得以徹底將賈洪斌拽出來、最大限度地抵擋著梅如雲的攻擊。
那股黑霧就是梅如雲的攻擊手段——看來那一次教學樓追擊戰中,她果然沒有使出全部實力。黑霧將曲月與胡桃分隔開後,胡桃還能確定曲月的位置,並且用護摩之杖從梅如雲的攻擊中保護著二人;但在某一個瞬間,她忽然失去了所有感知和聽覺的能力,再也無法明確她的位置了。仿佛有一種屏障憑空出現,將胡桃和外部的梅如雲都擋在了外麵。
“那是……那些影子。”曲月猶豫了一下,再度與自己的記憶確定後肯定地說道。
胡桃眨了眨眼睛:“你是說……你念出‘那個東西’後,就會伴隨出現的影子嗎?”
經曆了剛才那些事,曲月聽到終於有人能夠明確地與自己討論這種儘管可以利用、但因為太難以捉摸而帶給自己無以言表的恐懼感的東西後,感覺一股如釋重負的安心感頓時淹沒了自己。她飛快地點了點頭,急促地抬起頭看向胡桃:“胡桃,你對它們是什麼……有什麼想法嗎?”
胡桃沉默了幾秒。當她在開口時,臉上卻沒有再露出平時那種一邊說著“哎呀呀,天機不可泄露,你就彆問我了”的笑嘻嘻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甚至讓人覺得與胡桃有很大程度上的違和感的嚴肅。
“你說過它們的存在後,我想了很多種可能。”胡桃望著她,“但我在探索和思考的過程中……我發現,我在被‘祂’排斥。”
“被它?”曲月動了動嘴唇,“被影子?還是被……‘那個東西’?”
“它們二者本質上區彆並不大。”胡桃聳了聳肩,“倒不如說,正如你猜測的那樣……影子是祂的眷屬、追隨者、信徒……甚至你可以把它們稱之為‘衍生物’,不管你用哪一種稱呼都可以。”
“那些東西原本可能是其他什麼實體,靈魂、殘留物……甚至是人。”胡桃的聲音頓了頓,“不管怎麼說,現在,它們和祂是一體的。這就意味著,‘我’這個存在,正在被它們排斥。”
“排斥?”曲月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排斥……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的吧,‘隧道’的事。”胡桃抬頭看了看老式掛鐘,語速變得更快了一些,“進入這個所謂的遊戲,原本是不該存在的東西。然而,願望、因果這種東西卻又是最難以捉摸的存在。當一個人的願望強烈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因果’便隨之而誕生。因果反複無常、充滿變數,而其中的一種因果,就選擇了你我……選擇了你與那片大陸,形成了那條隧道。”
“我不明白……”曲月怔怔地望著胡桃的臉。
“要解釋起來確實有點難……”胡桃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一點曲月熟悉的那種笑嘻嘻的樣子。她很誇張地聳了一下肩,“但是,要是想讓曲月你接下來鼓起勇氣,把最後的重要關頭挺過去,總感覺有些事情必須要告訴你才行呀……不然的話,就算是你是大名鼎鼎的旅行者,也讓人放心不下來呢。”
“隧道來的改變,使你所處的這片空間發生了部分崩壞。因為這片空間與你之間的關係,就是另一份‘因果’了;我們強行介入這裡,實際上是被排斥、不被承認的。”胡桃無奈地搖了搖頭,“換句話說,幫你抵擋梅如雲和她帶領的那幫鐮刀怪物,我還能幫上點忙;但如果真的涉及到你說的利用規則反抗、突破這不斷循環的一天……這件事,涉及到這個遊戲的‘本質’,就是我不能觸及到的部分了。”
曲月感覺自己被海量的信息擊中了,一時完全無法反應過來:“胡桃,你的意思是……”
胡桃點了點頭:“嗯。換句話說……這些你們分配、扮演角色,並完成真正的反抗這一步,我是沒有辦法參與進來的。就像剛才,當你呼喚……又或是它們被你吸引過來時,無論是我還是梅如雲,都被擋在外麵。”
曲月看著她:“你的意思是,遊戲也排斥梅如雲?可是……可是這片空間,不是屬於梅如雲的嗎?”
“如果,這片空間其實不屬於梅如雲,而屬於‘祂’呢?”胡桃凝視著曲月。
曲月感覺自己的血液凝固了:“這……”
“還記得你以前說過,那些東西是怎樣描述祂的嗎?”
深紅色的血液緩緩流下,滲入了土地。
無數的惡意在此滋生,噩夢的果實再度複生。
那片土地……
……便是「沃土」。
“你是說……梅如雲,就是‘果實’?”曲月艱難地開口道。
胡桃的眉頭蹙起,輕輕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一種可能……至少我們沒有反駁它的理由。”她抿了抿嘴,抬起頭看向曲月,“曲月,我們不得不承認……祂太龐大了。我們所窺見的……甚至可能僅僅是冰山一角。與其說是此世與往界……這裡,既不是邊界,也似乎不屬於任何一邊。”
她那雙赤紅的梅花瞳中綻放著如此璀璨的光芒,如此瘦削的身形仿佛蘊藏著令人畏懼的力量:“哼……這種東西,竟然違背規矩,將活人直接拉進來……本堂主可不會善罷甘休,就此退讓的。”
“可是,太危險了。”曲月抿了抿嘴,聲音很低,“……我……我不知道祂……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
胡桃注視著,忽然笑了。她走上了講台,輕輕地從地上拾起了一份什麼物件。當曲月靠近時,才看清,那原來是一份打印好的、曆史課教案;但當她仔細去看內容時,卻發現依舊是那份令人不寒而栗的、關於十八層地獄的內容,隻是被做成了教案的樣子。
但胡桃卻沒有露出任何恐懼的神情。她看向這份教案沉默了幾秒,遞給了曲月:“拿著吧。不管怎麼說,在她心中,‘曆史老師’這個職位,終究還是用來教書育人的吧。”
“這就是……”曲月抿了抿嘴,接過了那張薄薄的A4紙。她折了折,放進了短褲的口袋中。
“應該就是象征角色的‘身份牌’了吧。”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天空,胡桃的聲音顯得溫柔而堅定,“不要怕,曲月。‘祂’的事,就交給我……交給我們。而你……”
她轉過頭,看向曲月,露出了一個很大、很燦爛的笑容:“而你,就勇敢地向前走……”
“……帶著所有人,一起突破這不斷循環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