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頭看向西裡爾。少年黑色的頭發看上去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剪了,已經有些過長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臉如此瘦削蒼白,兩條胳膊骨頭根根分明,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弱不禁風。
不過這也情有可原。按照曲月他們說的背景,眼前這孩子的父親早期懷疑他的母親與他人有不正當關係,拋下他們母子二人,他隻能和自己疾病纏身的母親相依為命,在流言四起的村子中竭儘全力地活下去;儘管他已經非常拚命地買藥想要治好母親的病,但多妮還是死在了那個冬天。
她看著西裡爾。他看上去那麼正常,和任何一個這個年齡段有些瘦弱、營養不良的少年都一樣。
這樣的人……
……居然已經是怪物了嗎……?
“亞莉阿姨。”
就在李秋生想得出神的時候,西裡爾忽然輕聲開口,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尷尬地挪開目光假裝自己剛剛正在看風景:“是的,孩子,我在——怎麼了嗎?”
西裡爾沒有看她,而是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魚竿。李秋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魚鉤所在區域的那片湖水一片平靜。
“謝謝您。”他頓了頓,“謝謝您帶我出來……還告訴我這片湖裡的魚可以治病。”
李秋生看著他,卻難以抑製地想起了在冰冷的霧中,和同伴們戰戰兢兢地躲在霧中,在黑暗中保持安靜的經曆。
“……哦,不,孩子,這隻是猜測。”她挪開了目光,“你知道的,老人喜歡說的那些事……主要還是最近這個時間魚比較多,很容易就能釣到那種大魚,一條也夠你們母子倆吃上三四天了。”
西裡爾輕快地點了點頭:“這已經足夠讓我感謝了。村長伯伯之前也說過,媽媽其實就是太缺乏營養了,要及時補充營養。隻可惜我沒什麼用,每天也隻能給媽媽弄一些菜啊什麼的,偶爾還會有點肉……媽媽的營養肯定不夠。”
氣氛有些古怪,似乎向著“全職媽媽交流會”一樣的溫馨氣氛轉變了。說實話,李秋生覺得和一隻恐怖的怪物——甚至需要遊戲專門寫兩份規則來控製的那種——像這樣拉家常一樣的聊天還挺難得的,估計之後回了安全區,能拿出去百八十次。
不過這絕不是什麼令人開心呢的體驗。她勉強地笑了笑,隨聲附和道:“當然,魚肉也挺有營養的,我們回去熬個魚湯給你媽媽喝吧。”
“嗯!”
說到自己的母親,西裡爾便露出了那種與他氣質有些割裂的、誠摯熱情得有幾乎有些令她害怕的笑容。
過了半晌後,他輕輕說:“謝謝你,亞莉阿姨。自從……自從爸爸離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大家好好說過話了。他離開了……就在這片湖。”他沉默了片刻,“我不理解……就在這片湖,他一個人。我們甚至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他。”
西裡爾果然開始回憶了。這一點並不意外——或者說,他們一開始選定在中午的湖邊實施計劃,本身就是為了喚起西裡爾的記憶。
西裡爾那個死去的父親,就是消失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才在湖邊被發現的。
說起來……這一點也是曲月告訴他們。
曲月……是在哪裡知道的呢?
賀川投來了一個眼神,李秋生輕微地向他搖了搖頭。她凝視著湖麵:“我感到遺憾,我的孩子。你的父親……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最重要的是多妮,對嗎?不過,如果和彆人說說會讓你好受點的話,就多和我說點吧。”
西裡爾與她一同凝望著魚鉤:“這裡很嚴格。”停頓了片刻後,他輕聲重複道,“……太嚴格了。”
李秋生意識到他或許想說什麼,可是無論她如何等待甚至有技巧的引導,對方都不再開口了。
黃昏時分馬上就要到了。方何知從不遠處的樹叢走出,向她輕微地搖了搖頭。李秋生在心中發出了一聲歎息——她知道,這意味著曲月並沒有來。
曲月沒有找到門……
……計劃必須如期進行。
殘陽如血,他們的魚簍果然空空如也。是啊,這片湖是釣不上來魚的。
這片湖裡……
……本來就隻有那些恐怖的魚怪。
李秋生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對著坐在自己身邊、仍然執著地握著魚竿的少年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西裡爾……對不起,之前魚沒那麼難釣。或許是餌料不對……”
“再讓我試一試吧。”西裡爾甚至不肯挪開目光,就這麼懇求道,“說不定試一試就能釣上來魚了呢。媽媽……媽媽2昨天聽說我要去釣魚,還是很高興的……”
明明是溫馨的場麵,李秋生卻聽得心中一陣冰冷。
媽媽……
多妮早就死了,西裡爾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賀川已經站到了湖邊。他轉過身,向李秋生點了點頭。
他的神態很平靜。李秋生想。賀川看上去總是很難相處的樣子,副本出現問題後他的精神狀態已經瀕臨閾值,要麼就是給他們擺臭臉。偏偏在這種時候,他又露出這種平靜的眼神。
“……西裡爾,”她聽見自己艱難地說道,“我們往前走兩步,去更近的地方看看怎麼樣?可能不是餌料的問題,是……是這片水域選的不好,可能離得太遠了。”
西裡爾緩緩地抬起頭。李秋生看著他的眼睛,從中看到了幾分令人感到恐懼的熱忱與希冀:“……對,你說得對。我再去試試……”
他踉蹌著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湖畔濕潤潮濕的泥土中蹣跚前行。
李秋生看著他的背影。她想起傑拉爾德曾經說,他其實很驚訝西裡爾當時會去幫助拉尼婭。
那是昨天的事。為了今天的行動,他們去找了傑拉爾德。那家夥酩酊大醉時扶著桌子說:“拉尼婭是村裡唯一一個紅頭發,是女神大人最寵愛的孩子,那就是這個村裡最尊貴、最受人關注的孩子……西裡爾那家夥,是村裡最不受待見的人。他最討厭暴露在彆人的目光下,更何況是這種生下來就注定備受矚目的孩子?……而且拉尼婭就算暈倒了也很快就會有人來把她帶回去……西裡爾那個時間不應該都在收拾他那些可憐的菜園子嗎?為了多妮……他最重視多妮的事情,怎麼會為了拉尼婭去放下那些活呢?他從來不肯——嗝——發生了那種事都不肯——”
賀川向她點了點頭。
其實,這個計劃中還有一個問題,隻不過他們當時都有意無意地想要回避——
——到底怎麼吸引魚怪?
拉尼婭曾經告訴他們,她見到那些魚怪是被上一波玩家推下了湖。魚怪看到人偶跌落,卻發現根本沒有到更新的日子,便把那些來到這裡的玩家咬死後,將拉尼婭用力地拋回了地麵。
對待還不需要更新的人偶,魚怪會把他們拋上岸;
而對於貿然接近湖邊的人類——還沒有攜帶所謂的“魚飼料”,魚怪就會咬死他們。
那麼,他們這些表麵是人偶、內核是人類、手上也沒有“魚飼料”的呢?
又會被魚怪怎麼對待?
沒有人說得清。這是件悲哀的、極大概率意味著犧牲的工作。
但是賀川說要做。
和那些熱血動漫和的感人劇情不同,賀川並沒有和他們說什麼“你們這群家夥太弱了,果然還是得我上”之類的話。當曲月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說他會去。曲月同意。這個流程就這麼順其自然地過去了。那時候她看著他們,心裡卻感到冰冷又迷茫。
他們為什麼那麼平靜?
分明隻要走錯一步,就會迎來滅頂之災。
可他們從來都那樣平靜。
就好像……
……就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一樣。
她跟著西裡爾的腳步,在濕軟的地麵上向前走去。
“我其實很不喜歡這片湖。”西裡爾在她身前喃喃自語,“我很害怕。當時的水也是這樣,這樣紅。”
泥土在她的腳底散開,她微微抬起頭,看見賀川轉過身向湖畔,向湖水中跳去。他的動作看起來那樣平靜,讓她想起童年時分看《小王子》結局的那個午後。外麵暖洋洋的,她卻感覺周圍一片冰冷。她不理解小王子是怎麼死去離開的,正如她不理解賀川如今是怎樣跳下去的。
“紅色?”她聽見自己動著乾澀的嘴唇,甚至能感覺到死皮的碰撞,“當時不是——”
當時不是中午發現的嗎?應該還不是黃昏,不是照紅湖水啊。
溺死的湖水怎麼會是紅色?
可她的話沒能說完。巨大的尖嘯聲幾乎瞬間擊碎了她的耳膜,她看到兩排雪白的獠牙在她的麵前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