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神色倨傲,眉眼風流。
他的鞋底雪白,乾淨地仿佛從未染過一絲塵埃。
這幅畫的筆鋒實在溫柔,一筆一劃都溫柔地仿佛藏滿了情意。
蘇錦卻看著這幅畫,慢慢地蹲下身,淚流滿麵。
是啊。
為什麼四組畫裡,隻有他的兩幅畫是同一個年齡的呢?
大約是因為……他們四人中,隻有他一個,是沒有中年時期的吧。
這個人、這個人他……早就死了啊。
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年他才二十三歲,要讓作畫的人……如何去想象他年華老去的模樣?
蘇錦捂著心口。
她突然想起從前,燕雪風心心念念的便是能與她青梅竹馬、白頭偕老。
那時他們都還太年輕,他們都覺得他們之間缺的隻是個青梅竹馬。
未曾想到了最後,真正少的……竟是白首。
自踏入宮門那一刻就開始在心中洶湧的淚水終於漫上了眼。
蘇錦眼前瞬間朦朧一片。
她抬眼看向最後的那幅“月”,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多年前燕雪風騎在高頭大馬上俯下身來、朝她伸出手的場景。
蘇錦終於哭出聲來。
她想,如果還能有下輩子,我寧願做你腳下的泥、馬下的土,我寧願我一生在你麵前都低到塵埃裡,我寧願我一生都如初見時那樣滿身肮臟。
我要讓你永遠都這樣,高高在上、纖塵不染。
我要讓你一生都如初見那刻那樣,騎在高高的馬上,倨傲傲慢得仿佛天上的鳳。
再不落入塵埃,再無人能傷害你。
隻要你對我笑一下,我便願意付出一切……將天下捧到你眼前,以求你多看我一眼。
我願意用我一輩子的卑微,來換你一世不被人折斷的驕傲。
*****
蘇錦離開後,禦乾宮內又恢複了寂靜。
有宮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內殿,動作極為輕巧,仿佛擔心自己的稍許聲響就會嚇著殿內的人一般。
吉祥走過去的李延正在看著方才簽訂好的契約書發呆。
吉祥在心裡歎了口氣,快走幾步躬身呈上手中的錦囊:“皇上,您方才要奴才去尋的新錦囊。”
李延見了忙伸手接過錦囊,又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枚符籙,看成色應該已很有了些年月,但仍保存地不錯。
李延動作極小心地將符籙裝進了不知道第幾個錦囊裡,小心翼翼地將其紮緊。
男子用手指細細地摩挲錦囊,眼神溫柔而深情,就好像在透過它……看著誰一樣。
吉祥又是心中一聲歎息,也不知道這次的這個新錦囊能堅持多久。
照皇上的這種摩挲法,再結實的布料怕是也堅持不了多久。
錦囊壞了倒還是小事,就怕萬一有一天那姻緣符壞了……
自洛王死後,皇上視這個姻緣符為唯一的寄托,日日小心愛護,不許旁人觸碰,連自己觸碰都小心再小心。
那樣輕柔地動作,仿佛在對待自己心尖最寵愛的人。
可姻緣符這東西,畢竟其實隻是一張紙。
一張紙……能堅持多久呢?
吉祥不敢再想,隻躬身道:“這次與南疆簽訂了議和條約,南疆不用再打戰,洛王要是知道了必定高興。”
李延聽了也笑起來:“是啊,雪風知道了必定高興……二十年了,他今日若是高興,總該來夢中見朕一麵了吧。”
李延摸著錦囊,唇邊終於帶起了絲近段時間來的第一次真實的笑意。
燕雪風去世了二十年,李延卻一次都沒能夢到過他。
初時李延以為燕雪風是恨他,不願來見他,他便想著那再等等,雪風那麼溫柔的一個人,總該有心軟的一日。
他日日去他墳前求他,哀求他入夢見他一麵。
他隻是實在思念他,想再看看他。
可是二十年過去了,燕雪風卻還是不願意來夢裡見他。
李延慌亂得不行,卻不知要如何做。
這時有身邊下人進言說,洛王生前喜愛蘇錦,如今蘇錦生在南疆,皇上卻一直與南疆開戰,也許洛王是氣惱於此,才不願來夢中見您。
原本以李延的性子,以前若有人拿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來非議朝政,必定是被拉下去斬首示眾的下場。
可這次李延卻信了。
不僅信了,李延還命眾大臣儘快達成與南疆的議和,這才有了蘇錦進京、以及那道奇怪的議和契約。
現下議和條約已經簽訂好,雪風他……該來夢中見朕一麵了吧?
二十年了……一個人怎麼能見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二十年呢?
那種絕望和崩潰能生生將一個人逼瘋。
吉祥很快退了下去,李延一個人坐在禦乾宮殿內的座椅上,撐著腦袋闔上了眼。
他不敢去床上,他擔心燕雪風不喜歡那裡。
半夢半醒之間,李延竟真的好像看到了燕雪風。
他還是年輕時的模樣,風流俊逸,眉眼溫柔好看地好像是從畫中走下來的人。
燕雪風眼角帶著笑,慢慢地走近他。
李延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己。
他幾次抬起手想抱抱他,卻又擔心燕雪風厭惡他的親密,不敢伸手,隻好局促地站在那裡,用一雙眼角癡癡地打量他。
雪風生得真是好看,這樣貴氣風流,合該是被所有人捧在心尖上疼寵的。
如果、如果下輩子我能再遇見你,我一定好好護著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我要把世間所有都捧到你麵前。
隻要你喜歡,我什麼都給你,都給你。
燕雪風走到李延麵前,歪著頭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伸出手、手心朝上伸到李延麵前。
李延楞了片刻,呆呆地看著燕雪風,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
燕雪風突然笑了,李延近乎癡迷地盯著燕雪風這他苦思了二十年的笑容。
燕雪風開口,聲音仍是記憶裡的溫柔含笑。
然而他說的卻是:“我的姻緣符。”
李延楞了一下,下一秒卻是伸手緊緊地抓著腰間的錦囊。
燕雪風皺了皺眉:“你不給我?”
“我隻有這個了……”李延輕聲地道,他看著燕雪風,語氣卑微,“你要什麼其他的我都給你,江山也好,什麼都好,我都給你。就這個不行。我隻有這個了……我隻有這個了……”
你將你的家傳寶劍留給了蘇錦,你將你 一輩子的喜歡留給了蘇錦。
你還和她約好了下輩子的白頭偕老。
你給她那麼多。
我什麼都沒有。
你什麼都不曾給過我。
我隻有這個姻緣符了……
我隻有這個姻緣符了……
蘇錦不要它,它是我自己撿回來的,你就將它留給我吧……
就、就留一樣東西給我吧……
李延看向燕雪風的眼神裡盛滿了哀求。
然而燕雪風殘忍地拒絕了他:“不行,這不是你的,這本來就是我要送給錦兒的。你的東西我都不要,但這個不是你的。不能留給你。”
李延開始不住得後退,他看著燕雪風幾乎落下淚來,不住地反複求他:“雪風你就留一樣給我吧……就一樣……這本來就是她不要的。我就要她不要的還不行嗎……我隻有這個了……”
燕雪風看了他一眼,下一秒也不知他是怎麼做的,李延就看到剛才還緊緊抓在他手裡的錦囊突然到了燕雪風的手裡。
李延急得眼睛通紅,他想去搶回他的姻緣符,卻不知為何怎麼也接近不了燕雪風。
他看到燕雪風從錦囊裡取出那枚他珍藏了二十年的符,隨手將錦囊當垃圾一樣扔在一旁,轉身將姻緣符掛在不知何時出現在燕雪風身邊的蘇錦的脖子裡。
然後他們看也沒看他們一眼,轉身並肩離開了。
兩人慢慢走遠,他們的墨發慢慢變成了滿頭銀發。
他們相攜離去,隻剩他一人留在原地。
連最後的姻緣符也不願給他留下。
李延終於從夢中驚醒。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摸下腰間的錦囊,手指顫抖地從裡麵取出符籙。
還好、還好……
它還是好好的……
他還有這個……
正當此時,原本躺在他手心完好無存的姻緣符卻開始漸漸破碎。
就好像是突然碎開的玉石一樣。
它就這樣在他的眼皮子地下,碎成了一堆碎末。
室內竟不知為何突然起了風,李延還未來得及握緊手,碎末便被風一吹,儘數消散在了空中。
再不留一絲痕跡。
李延慢慢地、慢慢地跪下來。
他捂著胸口,疼得臉色猙獰,卻奇異地開始笑起來。
李延笑得甚至有點喘不上氣:“我原本以為你隻是恨我……那我就等,等時間長了,你總有不再那麼恨我的那一天。可今天我才終於明白,問題從來不是你恨我,是你不愛我……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你眼裡隻有她。我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一輩子又能有什麼用呢……你……從來都不屬於我。”
他說著聲音卻漸漸低下去。
然後慢慢地闔上眼睛,靠在椅子旁,仿佛睡著了一般。
李延看不見,其實一旁的椅子上,一直有個人坐著看著他。
青籬撐著下顎看著李延,直到他漸漸沒了呼吸,才終於站起身,走到李延身邊。
青籬蹲下身,伸手撫了撫李延一頭墨發,動作近乎溫柔。
半晌後他終於垂下眼,道:“望鄉,任務結束了,進入下一個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