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壽命於仙妖而言,不過轉瞬即逝,即使是漫長的一個朝代,或許也不過隻是閉關一瞬。
封神量劫之後,封神榜歸天庭,闡教與截教弟子相繼回山。
但因封神榜內多為凡人升仙,難當大用,除卻隱於山間海外不見客者,兩派弟子有不少都被玉帝昊天請出,於天庭供職。
白小九也回了青丘,不再踏足人間界。
無內亂紛擾之後,殷商也在商王帝辛的治理下走上一段新的曆史——
帝辛徹底廢除了人祭,重農桑,通商口,但封神之戰也多少改變了這位帝王對仙神聖人的想法。
他不再抵製祭祀,也並不去塑造什麼天佑人族,而是將封神之戰的真相徹底撕開來,放開民間對仙神妖怪之流故事的口口相傳。
但帝辛會特意換上粗布麻衣,去親自打清澈的井水上來,一言不發地拎著水桶去女媧廟裡,一點點擦乾淨自己曾經寫在女媧廟牆壁紙上的冒犯之語,並且每年都會在女媧廟中供奉上一男一女兩個泥偶。
百姓們也常會去女媧廟,當然,因為帝辛的並不管束,百姓之中也有祭祀三清者。
隻是現在,人族祭祀聖人仙者,更多是一種感激,一種記恩,而非求神拜仙,祈願天憐的信仰。
唔……也有百姓塑了一座狐狸廟,小孩子們尤其喜歡跑進去靠著大狐狸嘰嘰喳喳說悄悄話。
百姓們記得當年那隻浴血堅守的大狐狸,本意的確是很好的,但是這樣和聖人同等的祭祀卻不是白小九能擔得起的。
已經身為青丘狐帝的白小九第一次耳邊聽到祭拜之音的時候,嚇得立馬從地上坐直身體,連夜給帝辛托夢求他把狐狸廟給拆了。
——為此還犧牲了族中不少皮毛順滑的幼崽。
那些幼崽被帝辛送回來的時候,天可憐見,小腦殼眼瞅著禿了不少。
***
帝辛八十七年,商王帝辛病重,太子武庚監國,暫理國事。
商音走進帝辛寢殿時,帝王床榻邊的床帳掀開著,病重後大多數時候都在昏睡的帝辛難得清醒,靠在床頭,懷裡揉著一隻拳頭大小的狐狸球。
正值春日,現下風清日和,是個極好的天氣。
窗外的光打進來,打在劍架之上的軒轅劍間,折射出金色的光。
英雄遲暮,帝王老矣。
本該是悲哀的一幕,帝辛卻還如幾十年前一樣,仿佛這副年邁蒼老身軀中的靈魂,還如曾經一般睥睨傲然,風雨不倒。
帝辛抬眸看向商音,眼中飛快劃過什麼,笑了下,抬手拍了拍懷中的小狐狸球,就見那小狐狸腦袋一縮,尾巴一卷,徑直消失在帝辛的寢殿裡。
帝辛輕聲道:“世間獸類太過膽怯,也唯有青丘的狐狸能麵對寡人從容淡定些。”
商音嘴角微抽,十分直白道:“那是因為朝歌王宮之中的炮烙烤雞帶有百姓信仰之力,它們每次來總能叼兩隻離開,於修行大有增益。”
青丘狐狸根骨不佳,白小九這簡直就是在換著狐狸崽的薅帝辛氣運。
帝辛朗笑出聲,笑到一半氣息不暢,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按理來說,帝王寢殿不該四下無人,想來是帝辛早知今日會有故人來訪,特意命宮人全部退下了。
商音走過去,抬手撫過帝辛肩頭:“我如約而來。”
帝辛身體一輕,隻覺得身體從未有過的輕盈有力,有種回到而立壯年時的錯覺。
但隻是短短一瞬的晃神,帝辛便很快從那種衝擊中回神,看向商音。
“尊者一點都不曾變。”
他笑了下,做了這麼些年的人族之王,周身的帝王之威比之當年更甚。
商音打量著帝辛,沉默了一下。
帝辛卻是再度笑開:“尊者還是這般好顏色哈哈哈哈……”
商音坦然點頭承認。
兩人又零零碎碎說了些故人,說商容,說比乾,說薑子牙,說申公豹……最後,帝辛提起了伊弦。
“尊者雖好顏色,卻實則專一不移。”帝辛想到曾經動過拜相心思的那位年輕郎君,歎道,“伊弦便是先生罷?”
“尊者此次前來,他竟沒有相伴尊者左右?”
商音似是有些意外帝辛會提及鴻鈞,回道:“他與人族再無因果,不欲見你。”
“不過朝歌建有女媧廟,他或會興起,前去一觀。”
商音說完,停頓片刻,道:“你有關於他之事想說給我聽?”
帝辛似垂眸想了想,不答反問:“尊者在……時,可做過什麼關於人族之事?”
帝辛說出的時間讓商音愣了一下,回憶片刻後,才將帝辛所說的人族年曆與自己的記憶關聯。
那個時候,大差不差,應當是她握著鴻鈞手中因果劍,將人族與鴻蒙意識的因果關聯徹底斷開之時。
帝辛雖問了問題,但卻並沒有一定讓商音回答的意思,而是繼續道:“那日,寡人略有所感,直覺人族有什麼變得不一樣起來,但若是細細品味,卻無法追其根源。”
“但在那之後,凡人族建城棲息之地,少有妖族仙人出現,偶有修道者路過,也不會過多停留。”
“寡人曾命聞仲調查,這才得知,自那日之後,妖精鬼怪之流,若傷人族,則有反噬,修道者若與凡人接觸過密切,亦會損傷修為。”
“一時間,凡人竟輕而易舉與妖精仙鬼之流逐漸淡去關聯,涇渭分明。”
這本是帝辛著手要做的事情,卻沒想到突然有一日,就這樣水到渠成的實現了。
商音道:“這樣不好嗎?”
帝辛回:“是很好,但寡人必須要知道,這般的好,背後又標著如何的重量。”
天不會無故憐愛世人,聖人也不會注意到對仙妖而言的小事。
這樣的結果,所得益的,隻有人族。
但帝辛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無緣無故的饋贈。
“寡人這些年一
直不曾放下此事,回頭看去,卻發現總有一雙手在撥動什麼,算計什麼。”
帝辛的聲音很輕,語速很慢,但字字句句都在深思熟慮之後。
“寡人有幸被先生教導十餘年,很快,便找到了些許先生留下的影子。”
“這實在很不容易。”
帝辛這般說著,麵上卻浮現出笑意,眼中像從前那般流轉出些許傲然與自得。
“先生行事向來不著痕跡,行一步,卻讓凡人窺探一生隻能探尋些許皮毛。”
商音明白帝辛為什麼一定要在現在問出這個問題。
因為現在在她麵前的,是人王帝辛,是人族的帝辛。
當這一段旅程走到儘頭,帝辛將會踏上另一端旅程,而那個時候,人死如燈滅,帝辛不再是人王,不論是人族還是商朝,都與帝辛再無關聯。
最終,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此事的商音,還是給了帝辛這位人王唯一的例外。
她道:“那日,的確是他有意算計,將人族排在靈力爭奪之外。洪荒界將亂,此舉會最大限度不讓人族受難,但作為交換,人族後人也要擔負起順應劫難之責。”
“如何擔負?”
“屆時商朝已滅,自有後朝帝王擔憂。”
商音的話冷酷而清醒,帝辛側首沉思片刻,竟真的放鬆下來。
他已經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將來的事情,便留給日後擔當大任的人王罷。
總要留些壓力給子孫後代才是。
知道至少百年內人族不會有大動蕩,帝辛不再操心人族之事,反倒話音一轉,竟問到了商音的頭上。
“說起來,寡人實在好奇,在尊者眼中,先生究竟是何模樣?”
商音:“?”
還從未有人問過商音這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