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所有人眼中,鴻鈞實在是太過多變且把控的存在。
商音倒是當真仔細思索了一番,而後回答:“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種素白小蛇,會在蹭你的時候想辦法焐熱自己,假裝血和其他生靈一樣,也是滾燙的,擔心你會因為冰冷的鱗片而懷疑他的愛意。”
“但其實,小蛇本來就是很冷的,從裡到外,從骨到鱗都是冷的。”
“睚眥必報,心狠手黑,惹事一流……是相當麻煩的一條漂亮美人蛇。”
“就比如現在,”商音笑了下,麵上的笑容帶了些無奈,“我站在這裡,卻不由在想,這次……他又要折騰些什麼?”
“為何折騰?”帝辛問。
“因為,”商音凝眸出神片刻,緩緩開口,“剪草除根,方為落定。”
於他,於她,於祂。
皆是如此。
***
鴻鈞推開女媧廟門,緩步走入其中,在廟門緩緩關閉之後,原本人族之中顯得有幾分質樸的女媧廟霎時一變,呈現出媧皇宮大殿內的陳列布置。
早有所感的女媧對鴻鈞躬身一拜:“弟子見過老師。”
“我既已非聖人,你們也自當不必敬稱於我。”鴻鈞在桌邊坐下,姿態淡雅從容,“坐。”
“說罷,此番尋我,所為何事?”
待到兩人隔桌而坐,女媧抬手為鴻鈞斟了一杯酒,輕輕推放至鴻鈞身前。
“老師講道賜寶在先,於弟子有再造之恩,怎能與聖人虛名一概而論?”
“此釀名為紅塵,乃封神之戰後弟子親手所釀。”
“老師雖平素不愛飲酒,但商音尊者曾讚弟子釀酒之術頗有韻味,老師不妨賞臉一試罷。”
鴻鈞不再是曾經紫霄宮中冷漠如冰的模樣,他不僅接了這杯酒,還當真嘗了嘗。
入口苦澀,回味略酸,但入喉過後便如久旱甘霖,暢快之至。
這是女媧在封神量劫之後釀的酒,釀入了她從隱忍到怒火再到反抗後痛快決然的變化。
女媧想要展現給鴻鈞的不是酒,是酒中的已然生出反骨的她。
女媧起身,斂袖拜下。
如同最開始時,那個修為不過大羅金仙的自己。
那時的她,拜師隻為更深的修為,更強的力量,從坐在蒲團之上拜師鴻鈞後,便走上了從前根本未曾想過的路。
而現在的她,心中有火,眼中有欲,她想要試試看那條比起聖人之道,看上去分外崎嶇黑暗的路。
隻求那條路的入門之道。
“還請老師再教導弟子一次。”
鴻鈞手持酒樽,看著身前拜倒的女媧,遲遲不言。
其實,在他的預料中,會來找他的,會生出反骨的,從來都不是女媧。
女媧的性格就如同從前的商音,她們同修生機道,安順自流。
鴻鈞會將每一個入眼的生靈放入應在的格子中,他會用善良、慈悲、無私、溫柔亦或者是勇敢堅定來形容女媧,卻絕不會用反骨與鬥爭二字看她。
就像是商音在與鴻蒙意識對峙結仇至此後,若非他算計,商音永遠不會生出主動為敵的想法。
在鴻鈞看來,自他之後,洪荒執劍者,隻有通天。
可真正到了這一刻,通天被兄弟之情與無私之愛絆住手腳,反而是從來循規蹈矩,隻有在封神量劫中被逼至絕路短暫出手,但也從不鋒芒畢露的女媧,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反抗。
“不必拜我,起來罷。”鴻鈞默然半晌,問她:“為何?”
女媧何等聰慧。
她見過商音,也通過曾經從三十三重天返回的紅繡球上,隱約感知到鴻鈞與商音間的關係,隻是那個時候,她沒有對任何人說出那樁秘密。
她自然想得到,或許在老師的推演之中,站出來的聖人絕不會是她。
所以,鴻鈞不會輕易信她。
除非,她能給出一個足以說服鴻鈞的理由。
女媧的麵容圓潤柔和,不帶一絲鋒銳的棱角,這位聖人就像是日月光輝之下最為溫柔潤澤的玉石,也的確是最符合凡人臆想中憐愛眾生的神。
“老師,弟子在封神之戰中學到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反骨,也不是與誰抗爭。”女媧緩緩笑開,輕聲道,“而是怎樣去做一位母親。”
“或許我明白的太晚,遲到了許多許多年,但我終究還是明白了。”
鴻鈞很難理解母親這個詞,他少有地不解蹙眉,沉吟開口:“為人族之母?”
“不。”女媧搖搖頭,聖潔出塵,卻又好似身在紅塵,“為生靈之母。”
女媧見狀,又輕聲細語加上最後一道籌碼:“況且,如今除了我,老師再沒有其他更合適的執劍者可用,不是嗎?”
相對沉默許久,鴻鈞終於開口。
“人族與祂因果已斷,但人族牽連甚廣,信仰之力渾厚,祂不會甘心就此放過。”
“且祂在阿音處吃了虧,必定會想要在洪荒之中另辟一種力量,此種力量要能分人族氣運,又不能在天地海道魔五弦之中。”
“這……如何能成?”女媧訝然。
如今洪荒天地形成千萬年,魔與道早在魔祖掀起腥風血雨和道祖傳道天地生靈之時便已然落定,道之一脈,所傳甚廣,萬物生靈皆為修道,怎能在短短時間內再起一力,與道抗衡?
鴻鈞哂笑:“為何不成?魔祖已死,道祖已逝,曾經為魔修道者,不過是改頭換麵,便能另起爐灶,功德加身,不是嗎?”
“老師的意思是……”女媧明悟,抬手輕點西方須彌山的方向,“他兄弟二人當真有如此魄力?”
“他們沒有魄力?”鴻鈞輕笑了幾聲,“他二人雖在洪荒修者看來一無所成,但當初在紫霄宮時,他們離得最遠,來得最晚,卻兄弟二人雙雙坐上蒲團,得證聖人道,為何?”
女媧一愣,本想說那二人實在是臉皮夠厚,行事毫不講究,這般想著,卻驟然明悟。
為何西方二聖如此行事多年,卻從來沒有惹來真正的禍患?
是因為他們看似行事貪婪,令人生厭,卻總能把握住那種惡心人卻又不至於逼迫至絕境的度,且毫無聖人包袱,說道歉就道歉,見勢不妙直接遁逃,從未有意氣之爭,從不摻和無利益之戰。
他們表麵被洪荒生靈看輕,但細細想來,西方二聖卻從未在洪荒真正樹敵。
就連被他們撬走過截教弟子,脾氣一向直率火爆的通天,在提起西方二聖時,也不過是皺眉嫌惡說幾句,不會當真提著劍不死不休打去靈山。
那兩人的確是口綻蓮花,但這種凡事不做絕,處處和稀泥的行事,也是一絕。
“西方二聖,乃是如今聖人之中,最能看透局勢優劣,且最會把握機會者。”
“也是聖人之中,最有破而後立,改派立宗魄力者。”
鴻鈞想起接引與準提在封神之戰中的果斷抽身,眼中甚至浮現出讚賞。
“所以,此番祂拋出的橄欖枝,西方教沒有不接之理。”
女媧思忖片刻,反問:“接引與準提若當真是聰明人,就能從老師之事中得出教訓才是。”
天道與道祖鴻鈞鬨掰這件事,在聖人之中根本算不得什麼秘密。
畢竟偌大一個紫霄宮說消失便消失,商音與鴻鈞又毫無遮掩之意,通天知道了,三清便知道了,女媧和西方二聖自然能明白。
鴻鈞挑眉,也反問了一句:“他們當初成聖欠下的誓言債,可還清了?”
女媧想到西方二聖欠下的那四十八大宏願,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
但立教容易,有天道相助的西方教若想要奪取道教根深蒂固的氣運,唯有量劫。
“那便是又一場量劫了。”女媧歎息出聲,“隻盼祂行事不要過於偏激,再造殺孽才是。”
鴻鈞倒了一杯酒,又嘗了嘗,決定等下帶一壺回去給商音,放下酒樽時,語氣很是輕描淡寫道:“不必擔憂。祂心魔根重,比起以往,行事隻會因為顧忌失敗而變得畏首畏尾,慎重過度。”
“極好糊弄。”
鴻鈞推演片刻後,道:“若接引與準提找上你,不妨告訴他們,想要拿到好處卻不被天道裹挾,不如試著去說服天道,控製此次量劫應劫者之數。”
“此番量劫動蕩若是過大,恐會牽連天地巨變。何不選出代替者背負氣運應此劫難,看那天地氣運,最終歸屬於道,還是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