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駐足轉身,笑著望過去,拱手行禮道:“主公有何事尋彧?”
曹操的目光在荀彧身上轉了一圈,最後晦澀不明地停在了青年文士端麗俊美的臉龐。
這是名聞天下的王佐之才,是才華出眾的豫州高士,是他曾經無話不談的知己摯友,是他共襄大業的肱股之臣,也是……如今橫在他心頭的一根刺。
不願拔去,不能拔去,卻又不能繼續放任下去。
“文若之誌未改乎?”
當曹操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腦海中似乎也浮現出當初與荀彧相識的情景:
外麵飄著鵝毛大雪,裡麵卻是其樂融融,他與風流雋秀的青年圍爐而坐,共同立下匡扶漢室、永為漢臣的諾言。
荀彧含笑頷首。
“文若既以匡扶漢室為己任,何不奉召而行,入朝服侍漢室天子?”
荀彧一愣,然後便撩袍跪下,朝著自己的主君深深拜下,“平定天下、匡扶漢室者,非主公莫屬。”
“荀彧隻願輔佐主公成就大業。”
曹操並未像以往那樣起身,然後親自將人扶起來。他聽了荀彧這近似討好奉承的話後,淡淡一笑,道:“天寒地凍,文若早些回府吧。”
荀彧再拜,苦笑著應聲:“是。”
他的禮儀依舊得體,他的姿態依然挺拔,然而當他邁著優雅的步伐回府後,他拿出了自己許久不曾演奏的古琴。
以往的荀司馬總是忙碌的,他要操心賦稅、操心刑獄、操心人才、操心糧草……他總有許許多多要操心的政事,以至於連撫琴以自娛的時間都沒有了。
但如今,他的副手屬官慢慢換了一批,他掌管的政務正在一點一點地轉移到新來的治中毛玠手上……
他似乎沒有什麼可忙的了。
於是,他搬出了自己許久未碰的古琴。
優美的琴聲一點點從蒼白的指尖泄出,似泣似訴,似怨似憤,似深沉似婉轉,似清泉的緩緩流淌,似清風的陣陣呐喊。
恍惚間,似乎有人輕輕地靠近。
待一曲終了,那人歎了口氣,道:“子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快樂而不過分,憂愁而不悲傷,所有的感情都要適度而有節製。
“此曲雖好,卻過於淒婉,反而失了情調。”
戲誌才出身寒門,貧窮的家境限製了他學琴的條件,所以他對琴並不怎麼了解。
不過他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這是孔子所作的《幽蘭操》。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傷不逢時,寄蘭作操。
荀彧聞言望過來,語音輕顫,道:“信而見疑,忠而被謗[1],為之奈何?”
荀彧在世人眼中總是完美的——雅量高致,品行高潔,才華出眾,待人以誠……無論是他的同僚,還是他的對手,都會被他的氣質所折服。
然而,他此時生了愁怨。他不再完美,但卻變得更加鮮活,變得更加有血有肉。
戲誌才的辯才一向敏捷,但他看著難得消沉的好友,竟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說曹操會回心轉意嗎?他們都知道曹操是怎樣的人,他雄才大略,卻也冷酷無情,他能寫下憂國憂民的詩賦,也能眼也不眨地下令屠城……
讓荀彧另尋明主嗎?這位玉潔鬆貞、蕙心紈質的君子,是不可能會在效忠之後背叛主君的。
“抱歉,誌才,因彧之過連累了你。”
似乎剛剛的失態隻是錯覺,荀彧又恢複了那完美無缺的儀態,一絲不苟地向戲誌才行禮致歉。
戲誌才無奈地又歎了口氣,“文若,這豈是你的過錯呀。”
戲誌才是荀彧舉薦進來的,也就理所當然地被歸在了潁川鄉黨。這些日子以來,多多少少地受到了曹操的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