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學生興致高昂, 立誌要在KTV通宵達旦。他們在包間唱歌、玩遊戲,哪怕其中幾人關係比較微妙, 但玩起來的時候,這點不愉快並不能影響整體氛圍。到後期,連李曉茹都敢坐在許容與對麵,和許容與玩真心話遊戲。
這群學生叫來了一箱啤酒, 在這裡沒有老師管,學生們都覺得自己最了不起, 連未成年的許容與,都被幾個學長整蠱般的灌了幾瓶酒。許容與從來沒和這麼多陌生男女一起瘋過, 他喝了酒後頭便有些暈, 倒坐在了高腳凳上。
隱約的,一個漂亮女生過來摟住他手臂, 她的胸隔著針織衫, 柔軟如雪蓬蓬, 擦過他的手肘。許容與勉強地睜開眼,看到這個女生辛苦地把他往沙發上扶。女生笑著:“可憐哦, 還是個乖孩子的容與, 這麼容易就倒了?”
許容與伸手,模模糊糊的,他好似握住她的手, 好似將整個人埋到了她懷裡。他不知道自己喉嚨沙啞, 有沒有說出話來:“葉穗……”
因為她匆匆丟下他, 反身回去人群中。她不知道他的難受, 她都沒理他。
她沒理他,他埋在沙發中,突然感受到一股切膚的針刺般的難受。
好似被拋棄一般。
渾身冰得刺骨難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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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理他?
就像是那年冬天,他媽媽領他第一次登門拜訪許家。那時候的許容與遠不像現在這麼安靜,從容。那時的許容與和所有的初中小屁孩一樣自視甚高,且他是真正的天才,曲高和寡,他都不屑於和媽媽一起牽著手。
他媽媽一路沉默,帶他坐公交,轉地鐵,離北京的繁華地段越來越近。她臉貼在霜凍的玻璃窗上,之後很多年,許容與都清楚記得她那張滄桑、疲憊的麵孔。他媽媽是美麗的,那年冬天,她的精神狀況卻非常差。
快到許家了,他媽媽才回頭,溫柔地和他說:“容與,到許伯伯家要有禮貌,向許伯伯倪阿姨問好。還有一個哥哥,不要和哥哥搶東西,要讓著哥哥,知道麼?”
容與瞥他媽媽一眼,懶懶的,沒吭氣。他眼神裡寫著“彆說廢話了”。他媽媽眼中泛著淚花,摸摸他的發,心想什麼樣的家庭,才能容得下她這個臭屁驕傲的兒子。
容與在許家見到了許誌國夫妻,他們的獨子許奕因為上學沒回家。容與坐在沙發上不耐煩地玩著魔方,聽到許誌國夫妻說起自己的兒子,頭疼兒子的功課,他媽媽就立刻殷勤的:“容與功課好,可以讓容與和許奕一起讀書。”
容與抬眼,清晰地看到倪薇精致妝容下,那個客套而不屑、敷衍而不耐的笑:“那真是太好了。”
那一刻,容與渾身冰涼,感受到了這位阿姨對他媽媽的厭惡和輕蔑。他媽媽明顯也感覺到了,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唇顫顫動兩下,她尷尬地不停摸頭發,卻不知道說什麼。
許誌國戴著眼鏡,坐在自己精明強勢的妻子身邊,和妻子不同,他一派斯文儒雅。大約是領導做久了,許誌國說話時慢吞吞,溫和的:“那讓容與先住下來吧,當成自己家,彆介意。”
那是容與第一次踏進許家大門。
之後就沒離開過。
他媽媽將他丟給了許家,隻說家裡事多,她照顧不來小孩,讓許家幫照顧一段時間。但是兩個月後,他媽媽在家裡開煤氣自殺。他媽媽的病曆單上,說她有嚴重的自虐傾向的抑鬱症。
那晚,許奕陪著這個弟弟說話,後半夜家裡所有人都睡著了,小容與大概是渴了,他模模糊糊地爬下床出了臥室,想去廚房找水喝。他路過許誌國和倪薇的臥室時,看到臥房門輕閉,門中卻亮著燈。
許誌國和倪薇還沒有睡,兩人在討論什麼。
小容與站在門口,聽到倪薇語氣激烈而強硬:“收養他?以後他跟許奕一起分我們的家產?我一輩子打拚的財產不能全留給我兒子,還得分給一個狼崽子一半?許誌國,你對得起我麼?”
許誌國:“哎,他媽媽都過世了……你以後彆在兒子麵前這麼說。”
門輕微“吱呀”一聲。
這對夫妻扭頭,一起看到了站在臥室門口的小孩子。十歲出頭的小男孩還沒有發育,個子小蘿卜頭一樣,他眼睛漆黑,膚色雪白,文秀漂亮得像瓷娃娃一般。他的長睫毛刷子一般輕顫,烏黑濕潤的眼睛清亮如雨,看著許誌國和倪薇。
倪薇麵皮一僵,沒想到容與站在這裡,聽到了一切。她勉強讓自己態度和緩下去,溫柔地蹲到他麵前:“怎麼還不睡?”
容與靜靜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身後一派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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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容與徹底拋棄曾經的家庭,他改了名,從容與變成了“許容與”。
他要麵對的,不隻是一個倪薇,而是許家這個大家族,千千萬萬個接受不了他的長輩。倪薇還會掩飾下她的情緒,更多的許家人,以為小孩子聽不懂什麼,直接在他麵前討論——
“為什麼要收養這個孩子?”
“他爸媽死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是很可憐,但為什麼不去孤兒院?可憐的孩子那麼多,你們夫妻兩個為什麼要給自己找一個麻煩?”
那時許誌國和倪薇已經統一戰線,要收養這個孩子。容與垂著眼,被哥哥牽著手,漠然地跟在他們身後。許奕扮鬼臉逗這個新弟弟開心,他倒是很快樂,因為他確實想要個弟弟或妹妹,許奕壓根沒有大人那些煩惱。
容與扯嘴角,僵硬地、敷衍地裝作被這個哥哥逗笑。實際他心裡很鄙夷,很煩許奕——這個人,跟個二傻子似的。
笑?
笑個屁。
以為誰都能像他一樣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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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喜歡被人叫“容與”。那是他的本名,他本姓容,名與。
叫他“容與”,好像和他多親近一樣。
最後卻還是拋棄他,不理會他,將他置身豺狼虎豹群中,艱難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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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許容與睜開眼,隻聽到包間中的輕音樂,卻不再聽到有人扯著大嗓門唱歌。他頭昏昏,想坐直的時候發現,腰上被壓著一條腿,那將腿搭在他腰上睡得打呼嚕的學長,許容與一晚上都沒記住這是誰。
他迷惘的,看到包間裡的學生們睡得東倒西歪,姿勢各異。文瑤窩在她男友懷裡睡得香甜,蔣文文趴在茶幾上睡,李曉茹直接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睡。包間開著空調,其他男生們呼呼大睡,呼嚕聲此起彼伏。
但許容與看到一個纖瘦的背影。
葉穗沒有睡。
她還坐在小吧台前,晃著二郎腿,自己給自己斟一杯白開水喝。她散著發坐在暗光角落裡,眯著眼享受這獨處時光,長腿雪膚,她性感得讓人犯罪。
葉穗喝完了水,環視包間一圈。許容與將手蓋在臉上,從五指間的縫隙向外看。他看到葉穗跳下高腳凳,彎下腰挑挑揀揀,把她的風衣披上了身。她撩了一把長發,推開門向外走去。
像是做夢一樣。
她出去後很久沒回來,許容與擔心她的安危,也艱難地將學長搭在自己身上的腿挪開,他穿上自己的大衣,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整個世界都像在眼前旋轉,都那麼不真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觀望。迷迷離離的,許容與沒有在穿梭的走廊間找到葉穗,他自己都無意識地出了KTV,竟然看到葉穗靠著落地玻璃,站在KTV門外,點燃一根煙在抽。
細細縷縷,白煙從她指間繞出,她的側臉映在玻璃冰霜上,漠然無情,透著慵懶隨意。
和平時喜歡笑喜歡玩的葉學姐,差距還是蠻大的。
許容與想自己大概是在做夢,夢裡的葉穗竟然在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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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穗打了通電話後,知道她媽媽把錢放回去後,就在今天結婚。淩晨時分,萬籟俱寂,她遠離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同學們,站在寒冷的秋末街頭。再過幾個小時,葉一夢就要有新的老公了。
大概生氣葉穗不給錢,葉一夢結婚壓根沒打算再通知自己這個女兒一聲。
爸爸過世了五六年,她就結了三次婚。這女人那麼無情,卻真的對男人有吸引力啊。可是葉一夢也不是故意這樣,她不結婚,就活不下去。她需要男人養她,需要有人愛她——
那麼葉穗也會這樣麼?
葉穗嗤笑一聲,回頭,看到門內的許容與。二人目光對上,許容與推門出來了,站在她身邊。葉穗停頓一下,將指間的煙遞過去:“抽一口麼?”
許容與搖搖頭:“我不抽煙。”
葉穗愣一下後,訕訕地熄滅了自己指間的煙。她愛憐地側頭看著他,伸手摸他的頭:“我們容與真是乖孩子啊……”
許容與躲開她摸來的手,往旁邊站遠點。他既不喜歡被女生摸頭,也不喜歡被叫“容與”。葉穗挑釁一般,讓他心裡厭惡無比。但他頭腦昏沉沉,譏嘲的話到了口邊,還沒說出來,他的手,先被葉穗握住了。
許容與輕微一顫,抬起眼皮,望向她。
葉穗握住他的手,指尖扣在他手掌心。她笑盈盈:“來,容與,我帶你去玩個刺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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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蠱惑一樣,失去自己的意誌一樣。
當她不容置疑地牽住他的手時,他真的跟她走了。許容與想他是沒有靈魂的,是沒有想法的,她輕輕誘惑他一下,他就和她走了。也許他本性裡也向往這一切,但他循規蹈矩,他不能反抗家庭對他的要求,他隻在被人誘惑時,才會向外踏一步。
葉穗對東大老校區這片非常熟悉。
她帶他去了24小時營業的電玩城,在跳舞機前甩臂扭腰,蹦蹦跳跳。又和許容與一起趴在玻璃前,緊張地在推幣機前喊“加油”,失敗了就跺腳。兩個人坐在模擬器中,戴上眼鏡玩VR遊戲,刺激又激烈。他們還賽車,還打保齡球。
葉穗再帶著許容與從電玩城的後門出去,在巷子裡敲開了一家許容與從不知道的“DIY手工坊”的門。老板在和客人一起打牌,出來時帶出一身煙味,背後客人的叫吼聲充滿市井氣。葉穗掃了碼後,老板不耐煩地揮揮手,她就把懵然的學弟拉了進去,教他玩手工。
做模型,做杯子。
葉穗轉個頭自言自語的功夫,回頭就看到許容與用泥巴堆出了一座橋。構架非常完整的一座橋,正是葉穗現在才學到的課程。
葉穗愣一下,然後笑得前仰後合,誇他厲害。葉穗湊到他跟前,讚歎道:“要不你幫我寫作業吧?我們老師要求小組建一個體育場模型,我的部分還沒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