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貴妃和眾皇子、貴戚子弟移步閣外,宮人已在朱闌邊設了步障和坐榻,眾人依次入座,這回隻有皇帝、貴妃和皇子們能坐著看,其餘人隻站在一邊看。
藺知柔倒是不介意,站著視野反而好些。
隔著雕龍鏤鳳的欄杆,她往下望去,隻見馬夫正將賽馬牽入場中,騎手們也已各就各位。
馬毬比賽的人馬數沒有定規,這一場是八騎對八騎,上場的除了兩位皇子,還有令狐湛和三位郡王,其餘十名騎手則從千牛衛和羽林軍中抽選年紀身高合適、毬技精湛者,分作兩隊。
千牛衛在皇城南,屬南衙十六衛之一,羽林則是北衙四軍之一,這場比賽也是南衙和北衙的較量。
藺知柔在千牛衛的五人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韋陟也來了。
韋學士已經認清現實,知道這個二兒子實在不是讀書的料,科舉是不必想了,走門蔭當文官,他韋家又丟不起這個人,故此索性物儘其用,讓他入了千牛衛。
千牛衛是皇帝的侍從儀衛,能入選的都是官宦貴遊子弟,須得儀表堂堂,韋二郎十分符合標準。
藺知柔知道韋二郎的騎射和毬技都很高超,他出現在這毬場上合情合理,但她就是沒來由得惴惴不安,右眼皮也跳起來。
然而她擔心與否都無關緊要了,毬手們已經開始抓鬮分組,韓渡和兩位郡王分到了羽林郎一隊,臂上係紅紗以為標識,二皇子、令狐湛和剩下一位郡王與千牛衛一隊,臂上係綠紗。
分組完畢,毬手在場邊就位。
毬手們紛紛上馬,藺知柔看到韓渡一踩馬鐙,長腿一舒,利落地跨坐到馬背上。
他著的是特製的打球衣,上衣比一般胡服還短些,褲子也緊窄些,騎跨在馬背上,繃出纖長流麗的腿部線條,從大腿一直延伸到馬靴緊裹的小腿和腳踝。
毫無疑問,韓渡是極好看的,那是一種介於少年和成人之間的好看,纖秀脆弱又潛藏力量,蓄勢待發。
連皇帝都注意到三子的蛻變,自心底生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令他忘了方才的齟齬,生出幾分感慨:“三郎這陣子長高了不少,一眨眼已是個翩翩少年郎了。”
貴妃輕輕把頭靠在皇帝肩上,似是自言自語般地歎道:“是啊,一看見三郎,我就想起先皇後……”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沉,他與先皇後少年夫妻,要說沒有一點情誼,那也是假,可那情誼裡摻雜了太多權衡,太多妥協,太多考量,她對什麼事都有自己的見地,並不以他為綱。
這樣的性子和家世,在他帝位未坐穩時是很好的助力,但後來卻成了掣肘。
如今每次想起她,也是不悅多過懷念。
皇帝沒有接茬,但是他瞬間僵硬的身體說明了一切,貴妃心中暗喜,麵上不顯,不動聲色地拈起團扇一指二皇子身邊的少年,將話題輕輕帶過:“啊呀,那不是寧王家的四郎麼?有程子沒見到,已經這麼大了!”
皇帝將目光轉向彆處,眉頭漸漸鬆開。
毬場中,韓渡自侍從手中接過毬杖,一手拽著韁繩,在馬上回身,朝樓上望過來,唇角一揚,隻一瞬便又轉過身去。
雖然知道他這麼匆匆一瞥多半看不見自己,藺知柔的呼吸還是不由一窒。
與此同時,毬場邊的樂伎奏起了激昂高亢的龜茲樂《打毬樂》,鼓點如同夏日的暴雨急急落在心坎上,激得人不由熱血沸騰。
這時,一個身著青綠錦半臂的內侍手執彩毬跑到毬場中央,把彩毬放在正中間的紅點上,然後迅速退到場邊。
樂聲戛然而止,緊接著鼓聲大作,毬手們得到信號,爭先恐後地策馬向著彩毬奔去。
藺知柔看到韓渡不緊不慢地一夾馬腹,窄腰一挺,胯部往前一送,身下的黑色駿馬便如離弦的箭矢,向毬場中央衝去。
不過他起步時太過悠閒,比旁人晚了些,待他距離毬場中心一步之遙時,一個著紅衣、騎白馬,臂上係綠紗的少年,率先揮起毬杆,把彩毬打到半空中。
藺知柔不用仔細分辨就知道那是令狐湛,他素來霸道,因自己喜著朱紅衣裳,便不許他人“東施效顰”,故而全場隻有他一個著紅衣。
毬飛到半空中,近處一個同樣臂係綠紗的千牛衛正要揮杖,令狐湛卻不管不顧地騎馬衝上前去,那千牛衛不得不拽著韁繩急急避開,這才沒與他撞作一處。
與此同時,令狐湛的毬杖劃出一道半月彎弧,在半空中擊中彩毬,將它向木板毬門又推進了一大段距離,緊接著他策馬猛衝,故伎重施,竟是打出了三連擊。
“好!”皇帝忍不住站起身來,“十五郎的毬技比之去歲又有精進。”
貴妃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她與皇帝這位胞妹一向不太對付,彼此都看不上眼,對這個比皇子還飛揚跋扈的令狐小兒也甚是不喜。
先前令狐湛害她侄子落馬,她自然是一清二楚,隻不過皇帝縱容胞妹,蘭陵長公主的勢力又大,馮貴妃奈何不了他們家,更不想把他們推到東宮一邊,因此隻好打落牙齒和血吞。
反正她眼下見了這令狐小兒便一肚子氣,聽見皇帝誇他便越發不豫。
其實二皇子的毬技也不差,隻是他性子不似令狐湛那般冒進,還在一旁審時度勢,相形之下便沒那麼引人注目了。
他和令狐湛分在一隊,換了其他人早將毬喂給他了,也隻有令狐湛敢爭這個頭籌。
令狐湛沒眼色,二皇子總不好去截隊友的毬,隻能在旁邊伺機表現。
轉眼間,令狐湛已經到了毬門附近,彩毬落地,向毬門方向緩緩滾動,眼看著隻有約莫五步距離,隻要再擊一杖便能將毬送入毬門,誰知就在這時,忽有一騎從側旁躥出,生生截斷了令狐湛的去路,卻正是韓渡。
令狐湛趕緊勒住韁繩,馬上的紫衣少年右手控住韁繩,左手執著烏黑毬杖,輕輕巧巧地一挑,那彩毬便向令狐湛身後飛去。
令狐湛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待要打馬回身去救,毬已被個羽林郎截了去。
韓渡一勾嘴角,側了側頭:“承讓。”說罷一牽韁繩便向著彩毬所在的方向奔去。
令狐湛氣得七竅生煙,當即一扯韁繩,狠狠踢了凝霜白一腳,急急追上前去。不過這時毬已經到了一名羽林郎的杖下,用力一擊傳給隊友,第二名羽林郎抓住機會奮力一擊,將毬送人毬門中,韓渡所在那隊拔得頭籌,場邊鼓聲頓時大震,仿佛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