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刹那間明白過來,太子這是特意同她說話,打消她的疑慮,讓她知道他並未因韓渡的事遷怒她。太子問完她的傷勢,又若無其事地稱讚了她方才作的詩,還饒有興致地和她聊了聊曹子建的詩賦,這才策馬回到隊伍中間。
藺知柔有些明白韓渡身上那種不同於其他權貴的柔軟是從哪裡來的,她看著太子端莊挺拔的背影,三月和煦的陽光灑在他的肩上,勾勒出明亮的輪廓,這是一個能令人心甘情願追隨的背影,坦蕩而磊落,不管從什麼角度來說,太子都是個近乎完美的儲君,而這正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
回到東宮,藺知柔還是沒機會和韓渡說上話,因為他一下馬車就被太子阿兄拎去了自己院子。
兄弟倆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進了書房。太子屏退左右,負手立於低垂的簾櫳前,背對著弟弟,久久不說話。
屋子裡落針可聞,屋角博山爐中嫋嫋升起的沉檀加重了凝重的氣氛,韓渡終於忍不住先開口:“阿嬰知錯了,阿兄罰我罷。”
太子輕笑了一聲,語氣中聽不出慍怒,但有濃濃的失望:“哦?你知你錯在哪裡?”
韓渡抿了抿唇,他情願兄長用笞杖將他毒打一頓:“我……我不該與長公主府為敵,令阿兄為難……”
太子抬手打斷他的話:“你分寸拿捏得那樣準,長公主不至於因此與我東宮為敵。”
他頓了頓,冷冷地睨了韓渡一眼:“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城府。”
韓渡叫他說得臉上一紅,低下頭道:“請阿兄責罰。”、
太子轉過身,瞅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弟弟,趕緊又避過臉去,免得叫他氣出個好歹:“你還不知自己究竟錯在何處,急著領罰做什麼?”
韓渡遲疑了一下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阿嬰不該將自己置於險境,害阿兄擔心……”
太子掀了掀眼皮:“這是其一,不過這隻是細過。前些時日你和韋二鎮日往毬場跑,想必是勤學苦練,已經十拿九穩了。”
韓渡如何聽不出兄長話裡的諷意,臉上紅暈更深。
太子又道:“令狐湛墜馬,你得償所願,得意麼?”
韓渡抬眼看了看兄長,隨即垂下眼簾,輕輕地搖搖頭。
“為何?”
韓渡咬了咬下唇:“我激怒令狐湛,連累陳郎中之子遭受池魚之殃。”
太子這才收起諷意,斂容道:“你可知道,陳家四郎方才已經傷重身亡?”
韓渡一怔,一時沒明白過來。
太子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沉默如有千鈞,沉沉地壓在韓渡的肩頭,韓渡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
太子靜靜地看著他道:“你不殺伯仁,伯仁卻是因你而死。”
韓渡半晌說不出話來,臉色愈加蒼白。
太子見他並不為自己辯解,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按了按他的肩頭:“阿兄不罰你,你回去罷。”
韓渡行了個禮退出了太子的書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麗正殿,又是怎麼回到自己院子,隻覺後背發冷,雙腿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
一走進內院,他就看到站在廊廡下等他的藺七郎,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穿著身白衣,柱子的陰影落在他身上,擋住了他的神情。
韓渡有些心虛,又有一種莫可名狀、無法訴說的委屈湧上來,他拖著腿走上前去,低低地叫了一聲“七郎”。
藺知柔本來積了一肚子的氣,見他這蔫頭耷腦的模樣,反倒不忍心和他計較了。
她細細打量了韓渡兩眼,隻見他眼眶微微有點紅,不由有些納罕,這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這模樣還是第一回見。
藺知柔抬起頭,用青白分明的大眼睛瞅了瞅他:“可是挨殿下罰了?”
韓渡咬了咬唇,搖搖頭。
藺知柔越發納悶:“那是怎麼了?”
韓渡垂著的手晃了晃,碰了碰她的手背:“陪我去苑中走走?”
藺知柔點點頭,韓渡看了她一眼道:“你去加件衣裳,水邊涼。”
“我穿得比你多。”話雖如此說,藺知柔還是回屋取了兩件半臂,自己穿了一件,另一件給韓渡。
韓渡也不和她客氣,接過來套在外頭。兩人出了院子,往北穿過寢殿區,一路走到北苑。
北苑是東宮寢殿後頭的苑囿,為了太子大婚,苑中有好幾處亭台樓閣都在修葺。兩人沿著廊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最後在苑中央的蓮池旁席地坐下。
此時還是陽春,蓮葉才出水,銅錢大的一片片,稀疏地點綴在青碧的池水中,隨著微風輕輕浮動。池中有建了一半的水榭,頂上還未鋪瓦,燒製好的黑瓦堆在地上,是普通的陶瓦,與蓬萊宮中的琉璃瓦相比,質樸得有些寒酸了。
亭子的闌乾還未塗上朱漆,仍是木頭的本色。闌乾的式樣也很普通,沒有蓬萊宮中那些繁複的雕鏤和螭首。
因為上巳節的緣故,太子特地給上番的役力放了三日假,韓渡支開了看守園子的宮人,偌大個園囿便隻剩他們兩人。
韓渡屈著一條腿坐了會兒,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池水中扔去,石塊撲通一聲落入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他望著一圈圈的漣漪漸漸擴散,逐漸消失,歎了口氣道:“陳四郎死了。”
藺知柔一下子明白他的心事從何而來:“殿下為此責備你了?”
韓渡垂下眼皮搖了搖頭:“阿兄若是打我一頓還好些。”
藺知柔不知道怎麼開解他,陳四郎的死是令狐湛造成的,但也和韓渡不無關係,她隻好道:“誰也料不到令狐湛會這麼做……”
“你不必寬慰我,”韓渡澀澀地道,“令狐湛是什麼樣的人我一清二楚,我該料到的。不是陳四郎也會是彆人。”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用指尖摳著磚縫:“陳四郎是我害死的。”
藺知柔暗暗歎息,韓渡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一條人命的分量對他來說太重了,她把手輕輕放到他的手背上:“三郎是為了替我報仇,說到底此事是因我二起,陳四郎也是因我而死。”
韓渡怔了怔:“這與你何乾?”
藺知柔抬起眼看他,有些胡攪蠻纏地道:“與你有乾便是與我有乾。”
韓渡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說什麼傻話!”
藺知柔直視他的雙眼,認真道:“陳四郎之死,你固然難辭其咎,我又何嘗不是。”
她頓了頓:“所以我和你一起擔著。”
韓渡感到一股暖意從她小小的掌心傳來,穿透他的肌膚,溫暖了他的血液,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擔子陡然一輕,他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良久隻是無聲地說了一句“多謝”。
藺知柔收回手,撿了塊扁扁的石頭,站起身,打了個漂亮的水漂,石頭在水麵上連著跳了六七下,韓渡感覺自己的心也隨之跳動,不複方才的沉重:“沒想到你還會這個,我還道你隻會讀書……”
藺知柔拍拍手上的塵土,偏過頭一笑,露出對淺淺的酒窩:“我會的東西多了。”
韓渡挑挑眉:“你先將騎馬學好罷,他日進士及第要上月燈閣打馬毬,不會要叫人笑話的。”
他頓了頓又道:“待你的手傷痊愈了,我教你騎馬。”
“好啊,”藺知柔也不同他客套,“上回贏來的黃驃馬一次都沒騎過呢。”
韓渡非但騎術高明,也是個很好的老師,在他儘心竭力的指導下,藺知柔的騎術突飛猛進,到了槐花落儘的時候,她已經可以騎著黃驃馬繞著校場馳騁了。
當槐樹的葉子由新綠轉為深碧時,藺知柔終於收到了師兄盧鉉到達京師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不見,給你們一個大大大大的麼麼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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