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之月, 夏蟬歌鳴, 太陽早升。
卯時左右日光已大盛, 透過窗欞和帷幔射到了唐媱的臉上, 唐媱眼眸感受到了日光,輕輕呢喃一聲抱著薄絲被轉了一個身,避開了日光。
等唐媱再次清醒時,她歪了歪頭, 覺得這一覺睡得甚是滿足,她撩開帷幔看著大盛的日光,感覺這會兒已經不是早上, 她有些奇怪丁香怎麼沒喊她起床。
唐媱撩開床幃, 坐起身,站了一會兒後她朝著門口喊了一聲:“丁香。”
誰知目光落在靠近門口的軟塌上突然頓住, 隻見這時候軟塌上還躺著李樞瑾,日光烈烈照在他的臉上, 他無所知覺。
唐媱驀然一驚, 覺得有些驚愕, 李樞瑾平日裡起得很早, 今日這是病了,暈了?
唐媱杏眸撲閃,閃過瀲灩水光,良久,她起身歪頭嬌唇微微嘟起, 朝著軟塌輕手輕腳走去。
“李樞瑾?”唐媱垂目端詳著李樞瑾緊皺的眉目和緊抿的唇角,睡夢中都可以看出他的霜冷和不開心,她彎腰輕輕伸出指尖在李樞瑾鼻子前放了放。
“呼——”有呼吸,應該是沒死,唐媱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麼懶,太陽都曬到了臉上還不起,比我還起得晚,唐媱唇角閃過略帶嘲笑的笑容,她起身輕輕抬腳踢了踢軟塌,悄聲道:“起床了李樞瑾!”
“凜兒!”李樞瑾被驚動突然睜開眼,語氣肅殺,目漏寒光。
唐媱差點被他猛然起身的動作碰著,剛一驚也沒注意到李樞瑾嘴裡叨念了什麼,她鼓著軟軟的雪腮,氣鼓鼓道:“一驚一乍乾什麼?”
“沒事……”李樞瑾見是唐媱神情放緩了,朝她微微一笑,撓了撓頭神情困頓,自己也一時記不得剛才是怎麼了。
李樞瑾看了看窗外大亮的天,知道自己竟然睡到了現在,心下有些羞赧,自小他都不怎麼貪睡的人。
他忙站起身,神情有些訕訕,朝唐媱解釋道:“起晚了,昨夜多夢沒睡好,僅此一次。”
“做了什麼夢?”唐媱隨後問了一句,朝著寢室裡側走去。
李樞瑾鳳眸眯起,目光沒有落腳點,閃過迷茫困頓,歪頭低低回了句:“不記得了。”
他昨夜做了紛繁複雜一夜的夢,醒醒睡睡,卻是什麼都記不得了,心中有悵然若失、有撕心裂肺、又愧恨自責,卻最終什麼都不記得了。
唐媱看了他一眼,以為他不想說,因為夢雖然會忘記,一般多多少少會記得零星錯亂的片段,便不再多問。
她聳了聳肩朝著門口大聲又喊了一句:“丁香。”
“小姐。”丁香推門而入,她剛才已經在門口朦朦朧朧聽到了唐媱和李樞瑾兩人的聲音才敢進來,早上李樞瑾不出寢室,她也不好進來喊小姐起床。
山高風重,夜色融融,天空繁星閃爍,周遭寂靜如空。
嘉福寺後廂房的一個偏僻小院裡,馮梔抱著馮母的腰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裡。
“梔梔,娘的心葉葉,莫哭了。”馮母眼圈發紅,麵容愁苦,一手幫馮梔擦拭眼淚,一手輕輕撫著馮梔的背部溫聲安慰。
馮梔不問不顧,抱著馮母的腰哭得更大聲,一抽一抽,肩膀劇烈得抖動。
“梔梔,不能哭了,你都哭了近兩個時辰了。”馮母心中大痛,雙手聽著馮梔痛哭的聲音都寫發顫,聲音放輕安慰馮梔。
今日馮梔是月上柳梢頭才堪堪來到嘉福寺,彼時已經眼淚汪汪,見到她之後更是抱著她一番大哭,到現在也不說到底因為了何事。
馮母搖了搖頭,輕歎一聲,擦了擦自己眼圈的淚水,抽泣一聲對馮梔道:“梔梔哭得娘心裡難受,更是想哭。”
“梔梔到底怎麼了?”馮母扶住馮梔瘦削的兩肩,掐著她削薄的骨架,望著馮梔再次問道。
“娘。”馮梔抬頭,大眼睛從低到外都是紅的,淚水汪汪,沒有平日裡的美色瀲灩,她喊了一聲馮母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哭腔。
她控製住自己的肩膀抽噎一聲,扁著嘴巴朝著馮母細聲細氣道:“娘,我陪你出家清修吧,高府是容不下我了。”
“怎麼回事?”馮母大驚,聲音險些不穩。
她們辛辛苦苦幾千裡路從江西到京都城,孤兒寡母投奔高家,為避嫌她甚至上了嘉福寺帶發清修,就是想著讓她姐姐對她的嬌女馮梔更多幾分憐惜之情。
她以前可是沒有任何禮佛的想法,她知道馮梔更沒有,馮梔喜愛這紅塵三千。
“梔梔,怎麼回事,你不是還要嫁給武親……”她說了一半,朝著門窗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更加小聲道:“我的梔梔不是意屬武親王世子,怎得想要清修。”
馮梔隻垂著頭簌簌得落眼淚,不答話,肩膀抽動,看著萬分委屈,哭聲回響在房間和院子裡。
這嘉福寺白天信女信徒如雲,晚上信徒歸家,寺中隻餘下嘉福寺中幾百位僧人和來寺中帶發清修之人。
嘉福寺占地廣,佛殿僧舍多,僧人住在東側院,權貴之家諸如大將軍夫人在後禪殿有自己的禪殿,後廂房西側一些稍簡陋的院子住著馮梔娘這樣無錢無權又想清修之人。
其實,平常百姓家的人大多隻會做信女,而不會代發清修,日子忍著便也過去了。
所以,後廂房西側一般很是清淨,馮梔娘的這個小院僅她一人,馮梔的哭聲回蕩在小院,嗚嗚啼啼。
馮母細細思量馮梔的話,想到了什麼神色焦急得又問道:“梔梔剛說高家容不下你是何事?你姨母待你不好?”
“嗚嗚嗚。”馮梔淒婉的哭泣聲在無人靜悄的深夜尤其清晰,她此時完全沒有壓抑了自己的音量。
“梔梔!”馮母蹙著眉毛,焦急得望著她,急聲又喊了一聲。
馮梔哭得差不多了,唇乾舌燥,抽噎著咽下了自己的哭聲,抬手端了旁邊方桌上的茶盞一口飲儘,爽快得擦了擦唇角。
喝罷茶,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情緒。
她看著馮母道,語氣低緩,思路清晰:“娘,娘姨待我很好,可我畢竟是外人,表姐表妹和表哥高黎各個對我擺臉色,愛搭不理。”
她沒有反思高家姐妹和高黎在她最初到高家時帶她很是親和,現在這樣對她愛搭不理純屬她自作自受,她平日小姐姿態比高家嫡女還高,誰她沒怎麼著她,她哭哭啼啼跑去找高母,也不說話,欲說還羞,隻哭天抹淚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高母自然訓斥高家姐妹和高黎,幾次三番,高家姐弟三人誰會喜歡她。
“娘,我們不能一直寄居人下了。”馮梔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處,她抿著唇眼淚裡閃過火花和鬥誌昂揚的野心。
“梔梔,是說我明日去找大將軍府夫人?”馮母看著她突然像打了雞血一樣的神情,頓了頓輕聲問道。
馮梔一聽她這麼說,猛然看向她斷然拒絕道:“不用!”
“為什麼?”馮母有些好奇,緊盯著馮梔的眼睛問道。
畢竟她本來不情願來嘉福寺清修,就是不住在高府在京都城找找一處小院子也是可以的,是馮梔勸著她說了很多話,說大將軍夫人在此,武親王世子身份高貴還未娶妻納妾,她為了她唯一的女兒著想,上山清修。
馮梔眼神閃爍,沒有吭聲。
她今日這麼哭訴一是因為李樞瑾上午傷了她的麵子,當眾出醜;二是因為聽到李樞瑾的世子妃懷有身孕,坊間流傳;三則是被高家姐妹看出了心思,今日話裡話外明嘲暗諷,讓她彆賴河蟆想吃天鵝肉。
其實高家姐妹是好意勸她彆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列舉了京都城第一美女王右丞的嫡女王婉被李世子拒婚的事情。
馮梔寄居人下,心思敏感,深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卑。
她父親沒過世時她家境就很一般,此時高家姐妹拿她和王婉對比,越是說了王婉的家世、相貌和名聲,馮梔越是覺得高家姐妹是看不起她。
“梔梔。”馮母見她微楞,輕聲問她,希望她解釋一兩句。
馮梔回神,深吸一口氣,瓜子臉能看出她後槽牙緊繃,眸光晦暗不明對著馮母道:“沒什麼。”
她自己不知道怎麼就覺得高家姐妹嘴上說得“表妹慎重”,轉化成了“賴□□想吃天鵝肉”,連夜上山哭訴。
隻能說可能在她心裡,她也知道自己是隻賴□□,而李樞瑾則是高高在上、姣如明月的天鵝,於她是可望而不可即。
她掐著自己的裙擺,眸光幾番變化,放緩聲音對馮母道:“娘,你再等等,現在還不是像大將軍夫人引薦我的好時候,最近武親王世子妃懷孕,不是恰當的時候。”
她自小自尊心強,她會朝馮母哭訴幾個時辰,卻不會把自己怎麼遭人嘲諷的話對馮母細細道來,自己的母親也不行。
沒有人會讓她放下心中的警惕道出心事。
“行,聽梔梔的。”馮母一聲丈夫在世時聽丈夫的,丈夫讓她給姐姐寫信打秋風,她便一做十幾年。
丈夫死後她沒了主心骨,萬事聽從小有主意的女兒的,女兒讓她入佛寺代發修行,即使她心中不願她也聽了。
此時她見馮梔不多說,也不多問,隻乖順應了一聲:“都聽梔梔的。”
“謝謝娘。”馮梔剛才還是梨花帶雨,這會兒則是笑容燦爛抱著馮母,輕聲細語得道謝。
她抱著馮母的腰,蹭著馮母的肩頭,放低聲音,聲音裡帶著感傷低啞道:“娘為我上山清修的的哭,梔梔都記得了,娘您在苦一段時間。”
說著她仿佛傷心心疼得要哭了,忙抽泣一聲,望著馮母認真道:“娘,你等梔梔榮華富貴為了人上人,梔梔孝敬您。”
“好,娘等著。”馮母望著馮梔認真的眼眸,眉眼裡綻開了徐徐笑容,眼尾暈開了絲絲縷縷的皺紋。
她已經老了,不再年輕,但她不知道。
她從未想過她要等多久,她從不覺得自家女兒有多妄自尊大,她也不知道正常家孝順的兒女,不會說要榮華富貴了才會孝敬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