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外的雪堆已經融化了大半,隻在那蒼灰色的青石板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渣, 太監的薄底宮靴踩上去時不時打滑, 直到走到養心殿門口時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微彎著腰對身後兩人道:“懷王、世子, 裡麵請。”
祁中培略微頷首,闊步走進養心殿內, 步伐穩健的絲毫未受門外積雪的影響, 頗有當年馳騁沙場的姿態。
可殿中祁泓的目光卻並未落在他身上, 而是看著走在他身後的祁湛。
祁湛比祁中培高了許多,身形卻以肉眼可見速度消瘦下去, 少了幾分英武感, 遠遠瞧去,就像萬物凋敝時的冷鬆,孤寂而清冷, 又帶著少許的沉鬱,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前幾日那暮靄沉沉的天空中飄灑的霜白。
祁泓記得前幾次召見祁湛時,他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會兒楚妧還在府裡, 祁湛身上多多少少還有些人味兒,也懂得收斂自己的氣場, 不至於蓋過懷王, 更不會像現在這般鋒芒畢露,像是懶得再掩飾什麼似的無所謂。
連祁泓這個外人都看得出祁湛這些日子的變化,就更不用提幾乎天天與祁湛見麵的懷王了。
祁泓和祁中培都對祁湛養暗衛的事兒心知肚明,隻是兩人沒弄清楚祁湛有多少人之前, 都不願意率先動手,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不知道。
不過眼下城門雖然開了,可祁湛的人手卻並未撤下,對來往的百姓相查甚嚴,若再耽擱下去,恐對大鄴安危不利。
祁泓抿了口茶,瞧了祁湛半晌,才開口問道:“世子將城門封鎖那天開始,朕就收到了不少大臣彈劾的奏疏,但朕想著或許是皇叔府中有什麼急事,就將此事暫且壓下了,這些日子以來朕一直在等皇叔給朕一個解釋,可到如今已經半個月過去了,百姓早已怨聲載道,朕非但沒有等到皇叔的隻言片語,世子反而連朕的召見也不顧了,你們這是置朕的顏麵於何地?”
祁泓語聲不急不緩,卻透著隱隱威壓的逼迫感,話說到結尾時,沒有看向祁湛,反而看向祁中培,顯然是要祁中培來回答他的。
祁中培自然明白祁泓的意思,思索了半晌,沉聲道:“實不相瞞,自滿月宴後臣就染了風寒,一連在床上臥病數日,府中大小事務全都交與了湛兒掌管,直到近幾天才略有好轉,關於湛兒封鎖城門和抗旨一事,臣也是前幾日才得知的……”
說著,祁中培就跪在地上,表情悲痛道:“實在是老臣教子無方才釀成如此大禍,一切都是老臣的罪過,請皇上責罰!”
祁中培嘴上雖然說著請罪的話,可話裡話外早已將自己撇的乾乾淨淨,祁泓還沒有說祁湛抗旨,他卻先說了祁湛抗旨,無疑是替祁湛承認了罪名,借祁泓之手處置祁湛,即顯得他顧全大局,又能在朝堂上博得美名。
祁泓對祁中培的算盤心知肚明,轉眼看向祁湛,沉聲問道:“皇叔說的可屬實?”
祁湛唇角牽起一抹譏諷般的笑,也不辯解,隻是嗓音冷淡道:“屬實。”
祁泓微微皺眉,又問道:“朕聽聞世子封鎖城門一事與世子妃有關,世子妃不是生了重病麼?難道另有隱情?”
祁湛的眼睫微不可聞的顫動了幾下,過了半晌才輕輕垂下,語聲輕如落羽:“世子妃被北高人劫去了。”
“什麼?!”
祁泓做出一副驚訝的姿態,轉頭看向懷王:“世子此話當真?”
祁中培反應極快,當即便俯首道:“臣不知此事,隻是前幾日聽湛兒院裡的仆人說妧妧臥病在床,臣還特地派了大夫去瞧,卻被湛兒回絕了,臣還以為妧妧病的不重,便也沒放在心上,又哪知是這種緣故!”
祁泓再次看向祁湛,似乎是要詢問祁湛為何欺瞞此事。
祁湛麵色未有絲毫變化,低聲道:“臣得知大靖使臣剛到大鄴,若是將世子妃被劫的消息透露出去,恐引使臣多心。”
祁泓聞言一愣,過了半晌才想起自己當初修改祁湛家書的事。
他當初隻想著向楚衡透露祁湛與楚妧不合的消息,適時再趁機恩準楚妧回去探親,好借此分化懷王勢力,卻沒想到如今竟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楚妧被抓對他來說是好事,使臣來接楚妧對他來說也是好事,可是兩件事情湊在一起,那就變成了壞事。
這使臣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偏這種時候來?!
直到此時,祁泓才反應過來,祁湛竟是故意告訴自己楚妧被劫的消息的。
他若是不知此事便也罷了,可如今知道了,就不得不加派人手尋找楚妧,更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處置祁湛。
祁泓此次召見祁湛本是問罪的,卻反被祁湛擺了一道,滿心怒火宣泄不出,隻得憋悶在心裡,著實難受得緊。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隻得匆匆抿了口茶才將心頭的火氣壓下,沉默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還是世子思慮周全,眼下尋找世子妃要緊,其餘的事兒暫且放在一邊。”
說著,他就對身旁的太監道:“傳朕口諭,封鎖城門三日,加派人手在城中尋找世子妃蹤跡,務必在三日內給朕一個結果。”
*
嵬名雲欽坐在窗前,看著街頭來來往往的士兵,麵容憂愁到了極點。
他沒想到祁湛竟然輕易地把局勢扭轉過來了。
祁泓非但沒有處置祁湛,反而還封鎖了城門,加派人手幫祁湛找楚妧?
嵬名雲欽想了半天,也沒想清楚祁湛是怎麼做到的。
他神情鬱悶的抿了口茶,略微苦澀的滋味兒直在舌尖上打轉,他看向隔壁房間緊閉的房門,原本銳利的眼神柔和了不少,剛抬起腳準備去隔壁房間看看,迎麵卻見野利榮神色慌張的走了進來。
“少主,不好了,阿寧被祁湛的人抓去了。”
嵬名雲欽腳步一頓,皺眉問道:“何時被抓的?”
“晌午的時候,阿寧去探聽消息,不慎遇到了祁湛的貼身侍衛傅翌,當場就被抓了。”野利榮的語聲頓了頓,望著嵬名雲欽道:“彆的事都可以暫且擱到一邊,阿寧跟了您五六年了,總得想個辦法把他先救出來才是。”
嵬名雲欽微微皺眉:“我知道。”
他自然明白野利榮的意思。
祁湛手下暗衛眾多,自然會對阿寧嚴加看管,要從祁湛眼皮子底下救出阿寧又談何容易?
隻怕野利榮說的不是去救,而是去換。
拿楚妧換。
嵬名雲欽緩緩閉上眼,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野利榮有些著急,旁敲側擊道:“少主原本不就打算將人還給懷王府的麼?現在隻當是二皇子沒有抓錯人好了,朝堂上的事我們也耽擱不得,總得早些回去才是。”
嵬名雲欽的嘴唇動了動,最後隻是嗓音極輕的“嗯”了一聲,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野利榮這下徹底急了:“難道少主為了那世子妃竟不打算管阿寧的死活了麼?這些天她態度如何,您還看不出來嗎?我們北高雖不如大鄴富庶,卻也懂得仁義道德,難道您要如那馬匪一般,非帶她回去不可?”
馬匪雖然大都有北高血統,可北高人自己也十分看不上他們,野利榮將嵬名雲欽比作馬匪,顯然是一點情麵也沒給他留,就連“世子妃”三個字也說的格外的重,那高昂而又急切的語調,仿佛利刃劃過耳膜般的刺耳。
可嵬名雲欽就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似的,一言不發,微垂著眼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野利榮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換了個說法,道:“屬下知道少主從未喜歡過哪個姑娘,可屬下是過來人,屬下知道,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心裡住著另一個人的,您現在不在意,隻是因為您還沒那麼喜歡,等日子久了,她將孩子生下,這事兒就會變成橫在您心裡的一根刺兒,您哪還顧得上什麼王妃不王妃……”
野利榮正滔滔不絕的說著,一直沉默的嵬名雲欽忽然冷不丁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