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餘錦年已知道這傻小子實際上比他還要大上兩歲,卻忍不住要占占人家的便宜,一本正經道:“你什麼,叫小年哥。”
傻阿春老老實實喊:“小年哥。”
他小心看了看一旁的季鴻,揪了幾下衣角,低頭急道,“小年哥,哥哥說他做了錯事,阿春知道不好,阿春做錯事的時候,哥哥也是要訓阿春的,可是阿春會改的,隻要改了,哥哥還是會親親阿春……哥哥是對阿春最好的,阿春喜歡哥哥……”
顛三倒四的,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餘錦年彎腰,道:“阿春想說什麼?”
阿春使勁攥住了手,他手心裡還有道推開季鴻那一劍時落下的傷口,雖已凝住結疤,卻仍然感覺疼癢難耐,若是往常,他早已鑽進哥哥懷裡撒嬌了,可是如今哥哥病了,起不來身,他得照顧哥哥。
他不懂賣絹,便將家裡剩下的碎絹做成絹花去賣;也不知道該請哪個大夫,便滿大街去問;撞見了能治病救命的餘錦年,那無論如何也要把餘錦年請來給哥哥看病,就算把那一籃子熬紅眼睛做出來的絹花全部送給餘錦年也行。
沒了哥哥,他自覺以為自己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
阿春抬起眼睛,認真地詢問餘錦年道:“阿春做錯了事,改了就還是乖阿春。那哥哥做了錯事,不能改嗎?”
也許正因為阿春不通世事,所以在某些事上格外的敏銳,也更能直白而毫無抹角地抒出心中疑問,他像張被人小心翼翼保護著的白紙,讓人不忍心在這張毫無瑕疵的紙上落下難看的汙跡。
餘錦年愣了會,他轉眼向季鴻求助,季鴻卻背過身去,走出了院門,抄著手站在的青石板上等他。
他朝阿春微微彎起嘴角,溫和道:“阿春呀,這世上不是所有的錯隻要改了就都能被原諒的,有的錯隻要犯下了,便是一輩子也改不掉的了。阿春還小,不明白沒有關係,如果你哥哥醒了,將這句話告訴你哥哥,你哥哥一定能夠明白。”
阿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餘錦年也告彆了阿春,轉身向季鴻跑去。
胡同兩旁的院落裡三兩栽著幾棵花樹,枝葉伸出來,稀稀散散地落著幾片薄葉兒,天光透過枝杈傾拋下來,在參差不齊的青石板路上碎成一片斑駁。
明明滅滅之間,少年雙手提著食盒,微微仰著頭看天上雲彩,若有所思,雲間光影自他眼中流走,顯得少年那雙琥珀似的瞳仁無暇而純粹。
季鴻很是喜歡他那雙毫無瑕垢的眼睛,於是伸手遮了下,道:“看著些路。難不成與阿春說了幾句話,連自己也便傻了。”
餘錦年頂著他的手,眼睛在他手心裡眨了眨,反駁說:“阿春是傻了點,其實還是挺聰明的。”
手心裡酥酥|癢癢,季鴻收了手道:“這話豈不是自相矛盾。”
“是嗎?”餘錦年琢磨了一會,又說,“阿鴻是冷了點,不過還是挺溫柔的——是不是一點也不矛盾?”
季鴻不知這話該如何接,索性閉口不言。
餘錦年往他肩頭靠了靠,低聲冒了句謝謝。
這時周圍突然擁過來幾個女娘,又笑鬨著請他們去院裡看花布,季鴻一時沒有聽清餘錦年說了什麼,便多問了句:“什麼?”
二人好容易擺脫了賣布女娘們,齊肩走出槐花胡同,餘錦年才卸了口氣,繼續道:“我小時候啊,很沒有安全感,總是想要人陪,每天都要問阿爹會不會回來,陪我用飯。”
季鴻聽他講起了過去,便專注地看過去。
餘錦年道:“阿爹每天都說會,卻常常整日不見人影,至深夜才回來,家裡隻有我一個,黑漆漆的。我不敢問他去了哪裡,好怕他覺得我煩,不要我。”
大夏朝人最重血脈,季鴻疑道:“你既是家中獨子,香火隻此一脈,又怎會棄你不顧。”
餘錦年笑了笑:“因為我並非餘家血脈,是阿爹撿來的呀。”
季鴻腳步一頓,忽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快走兩步追上少年,心中卻百般思索。
“後來我知道,阿爹隻是太忙了,忙著治病救人,沒有時間回來陪我用飯。”餘錦年將食盒提在身前,小步走著,膝蓋便時不時地踢在木質食盒上,將它頂得一跳一跳的,“我雖然也很不開心,卻仍像阿春一樣,乖乖地等在家裡。直到有一天,我自己出門賣東西,被車……馬車,撞了,腦袋上縫了好多針。”
季鴻是見過清歡接骨縫皮的場景的,便自然以為“縫針”一事算得上極其嚴重的病了,他心中忽緊,下意識看了看少年的後腦,問道:“然後呢。”
餘錦年聳聳肩膀:“不巧呀,駕車那人忽然中風,阿爹將我丟給其他人,便去救中風那人去了。”
季鴻伸手,餘錦年也沒有躲開,兩人順其自然地牽到了一塊,他朝季鴻笑道:“我那時候哭了好大一場,委屈得飯都吃不下。我說他撞我,是他不好,阿爹為什麼要先去照顧他,卻不來看看我?”
“於是阿爹將我領到書房,問我牆上掛的是什麼字。”
季鴻問:“是什麼?”
“是餘氏八字家訓。”餘錦年字字念道,“醫者仁心,厚德濟生——也是從那天起,阿爹開始教我醫術,告誡我為醫者,可無活死人肉白骨之妙手,卻必要有一心赴救之善心,否則不配為醫,更不配承繼餘氏家學。”
餘錦年手中微緊,輕輕捏住了季鴻的手指,他低眉輕聲道:“我與阿爹是父子,尚不能理解他。你我非親非故,且此事又牽涉到二哥哥,還未因此決裂,真是萬幸之中的萬幸了……所以要謝謝你呀,阿鴻……”
季鴻微微偏頭,陽光落在少年臉上,明灑灑的分外好看,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抱一抱。他雖仍然痛恨荊忠背主私逃此一事,也不打算如何原諒,卻不願再繼續糾結餘錦年治與不治他這件事上了。
人有親疏寡淡,若是因疏遠親,因彼廢此,豈不是令親者痛而仇者快。
比起一個棄主的侍衛來說,失去這樣溫順和善萬中無一的小先生,才更算得上是人生一大痛事。
季鴻牽著他,卻不繼續談這件事了,隻淡淡“嗯”了一聲,轉而提到:“清歡昨日在水邊采了蓴菜,很是鮮嫩,便托我問你該如何烹製。”
餘錦年沒想他話題變得這樣快,一時愣了好大會兒,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家中可還有蕈菇?”
“似乎是有。”季鴻道。
二人說著話拐過了街口,行入直通一碗麵館的的長街上,餘錦年無意中看到街旁兜售螃蟹的擔郎,便笑起來,拍板決定道:“那便做道四美羹罷!”
季鴻方要詳問這四美羹是何物,由何食材製成——忽地一道人影與他擦肩而過,傳來隱隱熟悉的衣香。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見那人正半蹲在蟹擔兒前,行家似的翻弄著幾隻螃蟹,皺眉問那擔郎道:“這蟹兒多錢一隻?可有母蟹?”
“閔三?”季鴻隻看了一眼,心道不好,便瞬息之間扭回頭,牽住餘錦年往長街另一邊走去。
“哎!哎哎哎,你等等!”
周圍人聲沸沸嚷嚷,也不知怎麼的,閔三竟也能從擁擠人潮中注意到他倆,便似看見了什麼稀罕物件似的,兩眼放光,連稱好的螃蟹也不要了,直接扔回筐裡去,拍拍屁|股就拔腿朝他二人追來。
他腿腳快,沒個三兩步就趕到了季鴻前頭,伸手將人攔住,上下打量了一回,拿扇子敲著腦門認真思索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可糾結了片刻又彷徨不定起來,猶豫道:“啊!你是,你是……季……”
“在下姓王,公子想是認錯人了。”季鴻冷冷打斷他道。
閔三愣住,悶著頭自我懷疑道:“啊?是嗎,我認錯了嗎……”
餘錦年夾在兩人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會看看季鴻,一會又看看另位一臉懵逼的鮮衣公子,心道:得,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你壓根沒認錯,怕就是他沒有錯了。
這不都嚇的季鴻又姓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