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錦年撈出條剖好的鯽魚來,細致地切下魚腹處的嫩肉,置於盤中,淋少許黃酒,鋪上幾片新鮮蔥薑,上鍋蒸。他將洗好的蕈菇切末,笑道:“四美羹其實也沒有什麼定數,時下鮮美之物皆可入羹,我今日這道倒是曾有古人烹過,故而有些名氣。”
蕈菇切罷,他讓清歡也將蓴菜如此切絲,自己則把洗淨殼的母蟹丟在篦子上一起蒸,正所謂“九月圓臍十月尖”,正是點明了吃蟹的好時候——九月母蟹黃滿肉肥,十月公蟹膏白脂飽,但無論是公蟹母蟹,那白花花的蟹肉,黃澄澄的膏子,都足夠令人饞涎欲滴。
他一邊自己發饞,一邊說道:“ 所謂四美,即是陸之蕈,水之蓴,蟹之黃,魚之肋,此四物樣樣鮮美,單一種便已鮮得人連舌頭都吞掉,若是將其合入一羹之中,那豈不就是美不勝收了?”
清歡想了想,不禁咋舌:“嘖嘖,那可真是,鮮死人了!”
況且蓴菜能夠解毒止嘔,還止胃痛,與鯽魚同煮更有厚脾胃之效,不僅有利於季鴻的脾胃,對二娘的病情調養上也是有很大的好處。
二人正說著話,忽聽外頭食客叫起人來,清歡便隻好放下手中活計先出去迎客。如今清歡也能獨當一麵了,教她如何做麵也學得很快,就算餘錦年不在店裡,她自個兒也能湊合著應對兩天了。清歡那邊許是客人難纏,竟是走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回來,這會兒灶上的螃蟹好了,可餘錦年正處理著之前蒸好的鯽魚肚兒,騰不開手來,正忙得兩腳亂轉,突然從身側多出個影兒,黑咕隆咚地罩下來。
他抬起頭,季鴻抬手從他頭頂繞過去,揭開鍋蓋,去撿篦子上的螃蟹。
兩人你給我取,心有靈犀,也無需其他言語。
餘錦年將魚肋上嫩肉拆下來,又趁熱釘開母蟹臍殼,刮出腹內黃籽白肉。然後把蟹黃以薄油炒得粉滑如沙,便將這蟹魚至鮮二物與蓴絲、蕈末一同熬羹,過陣子香味飄出後,再稍攪玉米粉使羹濃稠如芡。
羹好以後,他又冷調了一盤涼拌海帶。
海帶泡發反複衝去多餘鹽分,再用蒜泥、薑花、醬、醋快手一拌,點上一勺辣子和香油,便是一道清爽解膩、百吃不厭的開胃小涼菜了。雖說海帶性涼,脾胃虛寒者不宜多吃,卻總不至於死板恪守所謂養生信條,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將此酸辣海帶絲當做零食小物,偶吃幾口倒也無妨。
最後將清歡做的包子重新蒸熱了一回,餘錦年便端著這三樣與季鴻回屋去了。
餘錦年擦了手道:“這時辰外麵正鬨呢,就在這兒吃罷。”
季鴻也不多說什麼,端起羹碗來,抿了一口,果不其然香鮮滑嫩,彆有幽幽清香,而魚蟹已去其腥,獨留其鮮。四美之味儘融其中,幾乎無需如何動齒,柔嫩的湯羹便順著喉嚨滑下去,落進腹中溫暖舒適,且回味無窮。
喝罷兩口湯,再嘗一筷海帶絲,微酸微辣,鹹淡適口,十分開胃。
無論是作為醫者還是作為廚子,餘錦年都喜歡看到客人臉上的笑容,見季鴻吃得有味,他自己也高興得很,甚至為此多吃了兩個包子。
餘錦年吃完自己那份,便自倒了一杯溫茶,捧著茶盞偷偷窺視著對方,見季鴻吃個包子也是慢條斯理,風雅至極,絲毫不因被人注視著而有片刻慌亂窘急。
人家是素手執花,他是玉指拈包,也可以稱得上是一道難得而奇葩的美景了。
想及此,腦海中便浮現出了一副“美人拈包圖”,頓時噗嗤一聲笑出來。
季鴻見他笑個不停,杯中茶水都要顛出來,腦門裡不知又攢了什麼鬼主意,於是伸手將少年攬過來,按在身邊坐下,側首問他:“什麼事如此好笑,說來聽聽。”
餘錦年正在嘚瑟頭上,便趴在桌案上與他講了“拈包圖”,且以指沾水,在木案麵上畫了張粗略小圖,指著裡麵的柴火人笑道:“正是這樣。”
“你這拈包圖,倒還是抵不上我所見的紅臉烏雞圖。”兩人說笑了幾句,季鴻便瞧少年神色發懶,眼皮也漸沉,已是強撐著精神與他說話了,他拇指輕輕揩過少年眼皮,半是按摩半是揉弄,心疼道,“這幾日都未睡好?”
“嗯……”餘錦年趴在桌上,歪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小聲喃喃。
季鴻:“去床上歇個午覺罷。”
餘錦年猶豫道:“可是外麵還有生意。”
“我留心著些,有事就叫醒你。”將人帶到床上,他也卸了外靴半倚在床柱上,單手攬過去,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緩緩地摩挲著。餘錦年偎在他腰側,半闔著眼,又顧念起他剛才提到的紅臉烏雞圖,便與他繼續聊道:“紅臉烏雞圖是什麼?”
季鴻低頭柔和道:“曾有人拿著張紅臉烏雞圖,非要我擬詩讚美他的雞,否則他便要賴在我家裡不肯走。後來他又把蒜根當做水仙養,明知是自己養錯,卻偏要我寫詩讚美他的蒜薹……”
餘錦年掀起眼皮看看他,好奇道:“還有這種人?那你寫了沒有?”
“我隻以為他是個傻的,自然不肯,還叫人將他趕了出去。後來那人便撬我窗扉、爬我牆門……我便想,這人莫非是個瘋子不成,自此更加地害怕他了,之後再也沒讓他進過我的院子。”
這人怕不是個跟蹤狂,不過少時的季鴻原來竟然是那麼膽小的嗎,真是像小公主一樣了,也不知怎麼長大了就成了這幅又冷又淡的模樣,餘錦年自困意中皺了皺眉,又突然笑了笑,問道:“這人是想做什麼啊?”
“誰知道呢,一朵奇葩罷了。”季鴻抬手落下半麵床帷,遮住些許陽光,也側身半臥下來,拍了拍少年的背,將這朵奇葩的故事囫圇收了個沒頭沒尾的結局,便收聲道,“一個睡前故事而已,睡罷。”
這個故事倒是比什麼家國社稷忠臣將軍的要有意思多了,餘錦年心裡揣著一個跟蹤狂的故事,在夢裡與這位紅臉雞兄廝殺了一個下午。
……
而在僅隔半條街的福來客棧門前。
正準備啟程上路的閔三公子閔懋,正坐在雕飾精美的馬車當中把玩新得的鬆煙墨錠,忽地車簾一揚,感覺背後陰風陣陣襲來,不禁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怎的這般冷?畫意,拿件鬥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