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於是又掰了一塊五香糕去喂他,喂完了捏捏耳朵,又怕他噎著,將原本給自己準備的黑芪茶也推給了少年:“此話何意?”
餘錦年抿了一口黑芪茶,入口藥香濃鬱,紅棗香甜,又忽然想起來這是給季鴻泡的,怎麼能被自己這個身強體壯的喝掉,於是忙又推回去,指著小報上不知真假的那條,說道:“為了不讓天子立貴妃為後,就說人季家小公子生病晦氣,這種理由,豈不是很好笑?”
確實挺好笑的,是那群老迂腐們的風格。季鴻搖了搖頭,端起黑芪茶慢慢品著,他抱著軟綿綿的少年,心中卻有了些思索。
酈國公季家公子病入膏肓已久,朝內郎中大夫也請了一波又一波,卻仍不見好,如今已數月有餘。隻是他總不能一直這樣不明不白地病下去,再奇詭的病都得有個結局,要麼活要見人,要麼死要見屍,整日躲在床榻間避不見人也不成事,早晚得有個說法的。
低頭看了看仍在認真讀小報的餘錦年,心裡又猶豫,實在是舍不得這樣風平浪靜的日子,他低頭在少年耳緣親了親,心生歡愛,又不輕不重地揉捏一番。餘錦年被弄得腰上發酥,嘻嘻哈哈地扭動了一陣,就栽倒在季鴻懷裡,笑沒勁兒了,抬著臉張著嘴,雛鳥似的叫季鴻給他喂食兒吃。
清歡出來,見兩人摟摟抱抱地坐在院中,一人一口地分吃那塊隻有巴掌大的五香糕,吃完了,季公子作勢要給年哥兒擦嘴,卻冷不丁低頭啄了一口年哥兒的嘴角,她頓時覺得後牙槽都被甜倒了,匆匆掠了一眼,忙紅著臉低頭回避。
楊財這事兒之後沒幾天,一碗麵館的生意反而更熱鬨了一些。清歡一打聽,原來外頭傳的是,楊財是被一碗麵館的小老板給扔出去的,這些食客們遂都聞聲而來,想來瞧瞧有如此好氣魄的老板究竟長什麼模樣。
來了之後見就是個清秀俊俏的年輕後生,又不免失望,不過這小麵館的吃食倒還不錯,也不枉來看這一趟熱鬨。
這一段插曲雖說令眾人莫名其妙,卻也沒真給一碗麵館帶來什麼困擾,楊家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德行,但凡是在信安縣住得稍有年頭的人都略知一二,這楊二爺更算是繼承了他們楊家的“好|色”衣缽,是深陷風月膏肓,無藥可救。
說起好色,餘錦年就不禁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位薑家小少爺。
同樣都是喜好美色,這楊財與之前那四處調|戲人玩的薑家小少爺又不太一樣。
這薑家祖上也是頗有淵源的,即便是從商,也是有文化的商;人家薑餅人雖說是個紈絝子弟,卻也是稍有學識風度的紈絝子弟,調|戲人是要先一搭訕、二套近乎、三送禮,然後再相邀去賞個詩看個花兒,總得先文質彬彬一番,再與你聊聊上|床的事兒。
哪似那楊財楊二爺,一臉急色,毫無節製,強取豪奪,一個不成就口出成臟。
但這卻也不能全怪兒子,畢竟上頭有個不怎麼樣的老子。這楊老爺年輕時聽說就是個混混痞兒,是能氣得死自家老子的那種,後來在賭場裡發了財,便索性就跟著賭場一起乾,由此就發了家,當了賭場管事,再後來又跳出來開了自己的賭坊,如今仍然是靠著幾家賭坊過營生。
這賭桌上逞凶鬥狠之事時有發生,楊老爺當然得比這些賭徒更狠,也就從不在乎什麼氣質風度,於納妾一事上更是荒唐得不得了,看中了便搶回去做小,所以才先後有了七房姨娘。
有了這樣的老子,就是想教育不出楊財這樣不成體統的兒子都難,所以楊家算是從根兒上就壞掉了,上行下效,當然也不能太要求枝葉如何美觀風雅。
這麼一想,餘錦年覺得那薑餅人兄簡直是調戲界的小可愛了。
餘錦年因為想到了薑秉仁,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點心“薑餅人”,他正愁最近店裡沒什麼新鮮菓子可賣,今日便靈光一閃,當即便決定做這個薑餅人來吃。
薑餅人中用到的較重要的一樣東西就是薑黃粉,這玩意兒氣味辛香獨特,是一種天然香料,且有行氣破瘀,通經止痛的功效,因此在藥坊與醬料鋪子裡均有兜售,餘錦年也不去舍近求遠,直接在附近的醬料鋪子裡買了一罐薑黃粉。
時下鋪子裡又新出了一種蝦子醬,顏色暗紅,聞起來味道很是鮮美,飄出的香味大有蓋過鋪中其他醬味之勢,令人垂涎,且價錢也不貴,餘錦年受不住賣醬小哥“不鮮不要錢”的吆喝誘|惑,親自上前去品嘗了一匙。
做蝦醬也不比其他瓜醬菜齏,那可真是麻煩至極,其中至關重要的就是做醬用的蝦子蝦米一定得要新鮮,最好是夏末秋初的小胖蝦,因這時候的蝦子最是肥美,過了這個季節恐沒有那個鮮味,剛出水而不過夜的小蝦須仔細清洗乾淨,不可有雜物,若是混了小殼小蟹,做出來的蝦醬顏色不好看不說,吃到口中還會有砂礫感。
講究的還要鉸去頭尾,隻留當中一截蝦身,然後搗碎磨細來加鹽發酵,而鹽量的把握、發酵的氣候、時間的長短也是很有講究的。好的蝦醬質感細膩粘稠,味道香純,顏色也明豔。
餘錦年曾依書上所說的法子做過幾次,不是做鹹了就是變臭了,很是苦惱,總掌握不好其中的要領。他嘗了一口鋪子裡賣的蝦醬,粘稠柔膩,鹹淡適口,味鮮濃鬱,頓時眼睛發亮,於是又很敗家地買了一小壇,心裡安慰自己道,這蝦醬耐放,以後既可以做冷盤時蘸食,也能炒菜做醬頭,買了不虧,不虧。
他正美滋滋地暢想蝦醬的美味,便沒有留心眼前,是故一出醬料鋪子便與一人撞在了一塊。
那人“哎喲”一聲,聽著很是淒慘,卻隻是乾嚎不掉淚,實際上動也沒動一下,反倒是餘錦年被撞得一個趔趄,懷裡的醬料罐子都險些摔破。
剛保護好了自己的寶貝罐子們,定睛看去,對方竟然是個胡須花白的闊老爺,生得很是肥壯,拄著一支雕滿了靈芝祥雲的玉頭木杖。他方要與人道歉,那人竟然大叫一聲,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掄杖來打。餘錦年哪裡知道出個門還會挨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遂腰腿上生生挨了五六下,偏生這人力道還不小,仿佛跟餘錦年有仇,打起來跟玩兒命似的。
餘錦年隻當自己是遇上了脾氣暴躁的,邊躲邊誠心誠意地道歉,好容易逃脫了木杖的襲擊範圍,那老頭眼見打不著了,竟又生一計,乾脆扔了棍兒抱住餘錦年的小腿,坐在地上嗷嗷痛哭。
“……”這是他出門沒翻黃曆麼,真是倒黴催的。
餘錦年往外拔著小腿,鞋都快拔掉了也沒掙脫半分。周圍聚起來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就跟石沉大海似的,一點回應都沒有,他簡直氣得沒脾氣,低頭道:“你,你不要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樣?”
那老頭仰起頭看看,忽然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了,嚇了餘錦年一跳。
他眯著本來就不大的渾濁眼睛,仔細盯著餘錦年,倏忽又笑起來,拽著餘錦年的袖子道:“四兒!好四兒,乖寶兒,不哭了,跟爹回家!”
餘錦年鬱卒,心道,不管是我哪個爹,都已經躺在墓中不知多少年了,真是哪裡又蹦出個新爹來?
他無奈道:“您認錯人了。”
老頭揪著他不放,還傷心地要哭:“四寶生爹的氣了,爹不是故意打四寶的……”
餘錦年正愁該如何是好,隻見遠處人堆裡擠出兩個同色打扮的婢女,瞧著年紀也不會小了,少說也三十來歲,正一臉恐慌地跑過來,一人扶住這老爺一條胳膊,好聲好氣地哄道:“老爺您可彆嚇我們了,您這要是再走丟,我們得被二爺三爺打死,快跟我們回家罷。”
其中一個婢女因騰不出手,便隻好朝餘錦年行了個簡單的禮,她麵相苦惱地歎了口氣,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近幾年記不清事兒,總認錯人,脾氣也不好,公子千萬彆見怪……實在是、實在是對不住公子您了……”
可不是脾氣不好麼,上來就打人的!
可是麵上功夫還是要做的,餘錦年忍著屁股疼,也施施然回禮:“不妨事、不妨事。”
兩名婢子挽住那老爺,一步一勸地哄他回家,千辛萬苦地哄出了十步地兒,那人又回頭看看餘錦年,忽地眼睛一蹬,猛然推開了身旁兩個攙扶他的婢子,立刻大步生風往回走,抓住餘錦年的衣袖訓斥道:“四寶,跟爹回家!”
餘錦年:“……”
這下好了,無論怎麼說,這位老爺就是不肯鬆手,眼見天都快黑,倆婢女實在是沒轍了,一個個麵色哀愁地望著餘錦年,餘錦年心中正叫不妙,果不其然便聽她們求道:“公子,能不能……能不能就請您先跟我們回府?我們府上不遠,就在北水街上,過會兒天色晚了,肯定再將您用轎子送回去。您行行好?”
餘錦年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活菩薩,被人打得渾身疼,還要噓寒問暖,裝人兒子,送人回家。
好在他路上揪了個玩耍的小童,給了小童兩枚錢,叫他去一碗麵館通知季鴻一聲,省得這邊才“不聽管教”惹了位腦子不好使的闊老爺,那邊又“夜不歸宿”氣著了身嬌肉貴的季公子。
一臉哭哈哈地隨著婢女走到北水街,聽著一句柔聲柔氣的“公子,到了”,餘錦年抬頭一看,登時傻了眼——
好家夥麼,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上次在一碗麵館出了醜的楊財在家修整了幾日,越想這事,心裡就越過不去,對著銅鏡看見嘴邊兒上那道被石子劃出來的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日先是鬼兒麵的事,又是裝神弄鬼的白袍僧,又在一家小小飯館裡被人嘲笑,當日被人架著回家來,路上看見的人可多了去了,本就搞得很是落魄,結果一進門,就被家裡發瘋的老頭子一通好打好罵。
好罷,這些都忍了,誰叫他們老頭子遲遲不提分家的事兒,他還指望著老頭兒手裡的錢呢,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著那老不死的。
他在外邊被打了左臉,回家又被打了右臉,存著一肚子的氣無處發泄,且這幅狼狽模樣又不能再出去冶頑,便直接在家中解決罷了,誰想他正拉了房中一個伺候洗腳的婢女行著那事,真真兒是箭在弦上,就差一發了,結果自家瘋瘋癲癲的騷老娘們就亂喊亂叫地突然衝了進來,直接將他那件物事嚇軟了。
這幾日自個兒管事的賭坊也不平靜,晦氣,都晦氣死了!
楊財連日不順,這一股腦的怨氣沒地兒撒,就將這筆賬算在了餘錦年的頭上,想來想去,咽不下這口氣,正打算帶著人也去找找那破落飯館兒的晦氣,剛出了門,迎麵撞上那死老頭子回來,他躲也沒處躲,隻好硬著頭皮上去喊“爹”。
“嗯,嗯……”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老不死的竟然沒打罵人?楊財納悶地抬頭瞧了一眼,登時驚詫萬狀,抻著指頭很是不可思議地結巴道:“你、你你你——”
“啪——!”楊財身上就被掄了結結實實地一杖,老頭厲聲道,“你爹都不認得了?!滾滾滾,餓了,開飯,開飯!”
楊財:“……”
餘錦年硬被拖著入了席,與陸陸續續魚貫而入的楊家人坐在一塊兒,且還是坐在大家主楊巨富身邊,形容很是窘迫。這滿桌子的人,最不情不願的就是楊財,聳肩塌腰不成樣子,手邊帶著一個嬌滴滴風|情萬種的年輕婦人,隻這做派,餘錦年就猜她肯定不是正房;楊財旁邊的一對則更嚴肅些,大概就是楊家的三爺楊進了,而三夫人臉色蒼白,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樣。
一大家子都等著家主發話開飯,可楊巨富傻愣愣的坐在那兒,直到被身後婢子附耳提醒了一下,才開心地敲了敲桌子,道:“吃,吃!快吃!”
楊進冷漠地吃起菜,壓根不管桌上多了個外人這件事。
楊財則不行了,他一瞧見餘錦年就氣得嗞兒油,霍然將筷子拍在桌上,道:“他算個什麼東西!”
餘錦年心裡苦道,我的確不算什麼東西,說好了隻是送到門口的,誰承想又變成了一塊吃飯,待會兒不會又發展成一塊睡覺罷?就指望你了楊二爺!快叫你爹將我袖子放開,我好回家去找我們家美若天仙的季公子啊!
楊巨富被楊財吼了這麼一聲,竟還委屈地一抽一抽的,愈加地攥著餘錦年的袖子不丟手了,似不聽話的孩童般嘴裡大嚷道:“楊寶,楊寶!這是楊寶!”
這一家人取名可真夠隨意的了,老爹叫楊巨富,生的娃叫楊財、楊進、楊寶,餘錦年如今充分懷疑,他們那個已經去世的大哥很可能就叫楊招,正好湊成個招財進寶……這楊家到底是有多想一|夜暴富啊!
聽見“楊寶”這個名兒,桌上除卻楊家家主楊巨富之外,其餘眾人皆霍然變了臉色,好一陣又青又白,其中有人甚至擱下了筷子,正是那位臉色蒼白的楊家三夫人,她冷冰冰站起身來,話也沒多說一句就轉身告辭。
楊三爺也不耐煩道:“二哥,閉嘴。”
楊財憤恨一番,咬牙切齒地坐了下來。
經此一遭,席間更加地寂靜了,氣氛詭異非常,眾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實在無處可看,便都去打量餘錦年。這可苦了餘錦年,他本就是楊巨富從大街上拽回來的路人甲,這楊巨富看著就是一副髓海空虛的症狀,說實在了,就是老年癡呆症。他在前世因職業緣故也接觸過不少老年癡呆症患者,明白照顧他們有多不易,也深知道這些老人並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輕易哄好的,所以當時才答應了那兩名婢子,暫且冒充楊巨富的兒子。
誰能想到,後續發展會是這樣?
楊家人好幾雙眼睛盯著他,令餘錦年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他這才知道自家季美人是有多麼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恨不得當場化作蝴蝶,立刻飛回麵館,鑽進他季美人的懷抱裡撒個嬌。